第三章 前路(2 / 2)
这时城内七八个大户皆已来到,刘政唤人将他们领入,各自见礼,又都在堂下落座。刘政便道:“如今贼寇暂退,诸事纷杂,县中既然无人牵头,吾便请示了吾老师与吾大哥,将诸位请来,既是商议,也是见证。首先一事,便是这沟通贼寇的黄员外。”说罢,便唤人将这黄大户提了上来。
刘政对他言道:“你勾结匪寇献城,残害县尊性命,皆已坐实,无需多言。只是你身为挺县大户,身家性命都在此处,却为何要勾结匪寇呢?即便是你一朝得手,你自知晓这是抄家灭族的罪名,朝廷如何能放任?你这般做到底是为何呢?”
那黄大户自被俘以来一直都很安静,听了这话反倒激动起来,仰天哈哈大笑几声,说到:“这些某岂不知?可是活不下去了啊!没有活路了啊!连年灾荒,今年更甚,前两年我还曾好心收留流民,可如今连自己都养不活了。那张饶虽是匪寇,可在他寨里,也有某之乡邻,也有某之亲眷。你且问问堂下这些人,他们谁人不是如此?与张饶合谋县城,起码我还得活,我之家人还得活,不然一众皆死。生死之间,哪还管的上许多……”说到此处,又大哭起来。
刘政看看堂下几人,似乎被说得都有戚戚焉。便说道:“所以你便要在座众人皆死,独活你一人么?”众人一惊,回过神来,恨其自私歹毒,便纷纷鼓噪着要将其处死,甚或有人说要将之凌迟。刘政待他们安静下来言道:“吾读‘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1]时不解其意,今日解惑矣。然你我众人,今日只是把黄员外勾结匪寇一事调查清楚,至于如何处置,自有朝廷法度。吾议请堂上郡贼曹史押解黄员外与他那数十名杀县尊,抢城门的部曲至黄县,交由府君处置。其余人等若无证据,皆不入罪。不知几位意下如何?”几人相互看了几眼,便都应了。
刘政唤衙役上前将黄大户带下去,又道:“眼下几件事,一是这城内城外尸首要处理,迟则生疫;二是殁于此战的民壮还需抚恤,不然若张饶再来,怕是无人可用了;三是城中秩序当守护周全,形势不明,恐还有祸乱。唯今县中无人主持,但即便是新县令来了,诸多事宜依然要找县中乡老商议。吾有一议,汝等何不就此立个规矩,除几位外,再寻县中德高望重者加入,当下诸多大事便一起商量着办了。实不相瞒,我不其便用此法已近三载,吾等称之为‘会议’,定期,或由三一人数召集发起合议县中事宜,每每赞成者超过三二人数,便一体施行。其中还有诸多细则,议定之事也需有人执行,我这里有一部曲,唤作刘五,熟知其中运作,我令其与另九人一并留下,帮诸位做个牵头人,只是牵线搭桥,组织沟通,并无议事权利。诸位昨日也见着,没见着也定听说了我等四十骑破二千贼寇之能,有这十人留下,想必诸位议定之事,也容易执行到实处。待得新县令来到,一旦有所议定,可与县尊商议推行,若能官府与百姓同心,何愁大事不协?”
又言到:“吾还欲荐一人入会,便是堂上管大叔……”便把与管亥说的话又对几人说了一遍,又看了一眼管亥,道:“吾观这局势,如烈火烹油,恐怕崩坏就在眼前。有管大叔在,或许可保一时平安。”
堂下几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拿捏不定。他们中有几人是听说过不其会议的,但毕竟有些改弦易辙,透着几分与官府对抗的意思,一时间不知如何表态。
刘政见众人踟蹰,便又道:“适才黄大户言语,想必大家皆有所感。局势艰难如斯,我不其亦然,甚至更甚。只因这几年来,我不其几位乡绅,想着为炎汉多保留些元气,便努力吸纳人口,时至今日,已有些不堪重负,无法养活这许多人。吾此次出来,其中一事便是要为不其寻个出路。吾观不其之难处,挺县,乃至这青州六十五县皆然。若坐等,只怕大难来时,劫数难逃,然一家一户,如何抗得过这天灾人祸,如若昨日之祸重来,怕诸位任何一家都不得幸免。唯有连横,集结人力、物力,方有一线生机。若诸位不弃,不其也愿与挺县合力,共寻前路。须知三互法下流官,真心为地方者寡,我等若不自救,岂非坐以待毙?!”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颔首,蔡邕更是捻须微笑。他于议郎任上便上疏陈三互法之弊[2],怎奈灵帝弃之若石沉大海,心中本就有些愤懑,今日得闻此言,却是挠到了痒处,便言道:“三互法之弊以至幽、冀二州百姓虚县,万里萧条,今当越禁取能,以救时敝,唯需申以威灵,明其宪令,不使残害黎民。”
众人皆称是,见蔡大家也如此说,只得把担心先放到肚子里。堂下诸位都不是蠢人,甚是看重与不其连横之机,便纷纷都应了。刘政见状,便道:“如此便由刘五组织一下,各位另寻一处所在商议细节,我等便不参与了。只是适才所言三件事,安葬、抚恤、防护,切莫马虎。”众人皆去,管亥也跟着去了。
此时堂上只剩三人,正待叙话,堂后蔡琰携着小管承转了出来,劈头便问:“这位政公子适才老师长老师短,我阿爷何时成了你老师了?”刘政讪笑着摸摸头,道:“小子仰慕伯喈老师久矣,旁人皆言蔡大家有文心,琴棋书画皆为当世翘楚,我却叹老师更有文胆,刚正不阿,如莲花般出淤泥而不染,实为我辈之楷模。小子早盼能得列入门墙,日日孝敬,时时请教。若非不知老师身在何处,政早学那苏孺文[3]与李子坚[4],行那千里寻师之事。今日因期盼日久,口滑便说了出来,还望老师勿怪。”蔡琰转头看自己阿爷,哪里见得到半分嗔怪模样,倒是一直挺着胸捻须,那短须被捻下几根兀自不觉。
忽听那刘政又道:“这位莫非便是昭姬妹妹吧?”蔡琰奇道:“你也知我?”刘政道:“九岁辨琴的昭姬谁人不识?文华胜须眉的蔡才女谁人不知?吾有四句,赠与师妹‘端操有踪,幽闲有容,区明风烈,昭我管彤’[5]”蔡琰被说了个大红脸,便想躲回去,可心中实有一问,呐呐道:“你便是昨日夺旗之人么?怎得似个文弱书生一般?”刘政不小心又皮了一下,言道:“昨日那般威风凛凛,英姿飒爽的,除了我更有何人?莫非师妹心中盼的,是一身长八尺,腰围也是八尺的壮汉么?”蔡琰听了是又羞又恼,只觉天下再无更讨厌之人,恨恨一跺脚,拉着小管承又跑回后堂去了。
剩下三人又落座,这才听刘政说起前因。原来确如适才所言,不其也面临粮荒。只这青、徐、兖、冀,如今还有粮的也不会往出卖,刘政就打起了海外的主意。东莱跨海就是三韩,便想着去那里看看形势,这才有了不其欲兴海贸之言。只是这海贸一事,船、人、图皆是紧要,一时半会儿哪得齐备,这刘政便带着部曲,欲往黄县拜会府君,盼其能襄助一二。他走的是东面观阳这条路,目的就是想顺道探一探张饶的虚实,待过了观阳,得知张饶攻挺县,便绕道其后前来支援,打的就是夹击的主意。未曾想挺县中竟有蔡邕父女,现在回想起来阵阵后怕,万一迟了一步,后果只怕难测。
又歇了一日,蔡邕父女,太史慈,刘政几人便同往黄县。这次便由刘政的部曲护卫,管亥和他的伴当们留在了挺县。临行前刘政还与城中几个大户碰了碰,协商与不其互通有无之事。几人出城时管亥来送,刘政又专门寻了管亥到一边,对其言道:“政请管大叔留在挺县,其实还有一事。这会议初创,尽由大户组成,行事时不免不顾及黎民生计,不其初时也是如此。吾知管大叔拳拳之心,有虎狼之威却行忠善之事,日后还要拜托大叔能替黎民发声。若有不协,尽管去寻刘五,他必来报我,我也定寻了法子来帮衬。另有一事,我瞧这管承年虽幼小,但甚是机灵,虎头虎脑得长大了必是一员能将。不如先留在我老师身边学文,待大些了,若大叔不弃,我想带在身边。”此言正和管亥心意,便一力应承,反正离得近,时时都可探望,倒无离别之苦。一干人等离了城,片刻刘政又回转来,对管亥言道:“吾有一言,盼大叔细听。明年莫出青州。”说罢不待管亥答话,打马转身便去了。
[1]《孟子·梁惠王上》
[2]《后汉书·蔡邕传》
[3]宋,《文苑英华》上说,苏章“负笈求师,不远千里。”
[4]《后汉书·李固传》“少好学,常步行寻师,不远千里。”
[5]《后汉书·列女传第七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