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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乡下的母亲一夜未眠。天黑前,她和二哥才从地里回家,二哥还嘟囔着我没有做晚饭。母亲以为我出去玩了,没吭声,她点燃灶火,刷锅炒菜做饭。
等姐夫带话过来时,母亲和二哥刚吃完饭。姐夫话没落音,母亲就跳了起来,对姐夫近乎吼道:“你是个苕货啊,不晓得把他拉回来,这一趟路好远,他怎么能走得到啊?老二,你听着!幺儿要有个三长两短,老子饶不过你。”说完,看着黢黑的屋外,泪珠直往下掉。
姐夫安慰母亲说:“哎呀,没事的,估计老幺说气话的呢,那么远的路程,哪能说走就走的,镇上不是还有亲戚吗?恁大的人了,别人又拐不走,有啥担心的。您也是太娇惯老幺了吧,好啦,再多说,您又该骂我了,回去了啊。”
多年后谈起这段往事,姐夫还是训我,几十公里路,黑灯瞎火的,你还真走过去了啊,当时呼了你一巴掌,你不记恨我吧?在你那个年龄,能有你那个浑劲的,全村就你一个!
姐夫还说,母亲整夜没睡,不断地唠叨,还跑到生产大队的卫生所,想托人家挂电话到县城大哥的单位问问消息,但被人家三言两语打发了。这也不怪人家,那时候电话是稀罕东西,往哪儿挂电话都要通过总机分段接转,更何况是深更半夜,咋打得通呢?母亲不依,扯开嗓子和人家叫喊了半天,搞得附近乡民都知道了,二哥吓得第二天粒米未进、滴水未沾。后面我和二哥各自成家立业,偶尔相聚小酌,我们都避开这个过往细节,这是个敏感的话题,假如那个晚上,我出了意外,二哥因此背上思想包袱做出什么举动谁也说不准。二哥是个老实人,他一生命运多舛,种过田、修过电器、培育过蘑菇、养过鳖虫和鳝鱼、摆过早餐摊……他有过很多理想和抱负,都得到过母亲毫无气馁和无怨无悔的支持,但最后还是一事无成。乡邻说他丢西瓜捡芝麻,一山看着一山高,没有定力,缺乏耐心。按我的分析,二哥是时运不佳,天时地利人和与他都没有沾上边,年代和家庭的限制,他没法放飞自我和勇往直前。
母亲是个有主见的人,她比父亲小近十岁,十八岁“自由恋爱”嫁给父亲后,次年生下我大哥。我父亲当时的职业是供销社赶骡马板车的搬运工,同时他还有另外一个“副业”身份——银匠手艺人,母亲看中的是他的“副业”,俗话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母亲认为嫁给父亲什么时候都不愁没有饭吃。听说父亲曾攒下一点金银积蓄,后遭遇坏人上门抢劫,连一点银屑粉都给卷走了。
记忆中,父亲的副业做的都是加工活,就是把人家拿过来的银制品熔化后,再打磨成项圈、长命锁、手镯、耳环、铃铛等银饰配件。父亲手艺好,在周边村子有不错的口碑,口口相传,互相介绍,所以他常常能接到一些私活赚点加工费。在那个时代,父亲的这一份副业收入对于贴补家庭生活开支非常珍贵。后来,国家对金银制品管控很严,父亲只能关起门偷偷摸摸做点副业了。
可惜二哥对父亲的手艺兴趣不高,没有继承,不然,等到改革开放后的好政策,二哥的人生一定会改写。
好景不长,我们家被就地安排下放到农村后,母亲被迫冲在前面成了“一家之主”。因为父亲除了那点不能公开的手艺,对干农活一无所知,再者他身体状况很差,干不了重体力活。当时,大哥和二哥都在读书,农村集体的活路都是母亲带着十几岁的姐姐在顶着。家里缺少劳动力,不但挣不了多少工分,还年年超支,也就是倒欠生产队的粮款。
母亲的生活压力和精神负担陡然变重了,但她从未有过畏缩和胆怯,绝不会在乡亲们面前倾述自己的困难。她白天忙生产队里的农活,夜晚去临近的湖畔割芦苇,天亮前一捆一捆背回家,再编芦席换点家用;等到稻谷收割季节,她也是等待天黑后借着月光去地里拾稻穗,回家再碾下谷粒;最困难的时候,家里没米下锅了,她顶风冒雪到离村子五里地以外的其他村庄乞讨……艰难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往前度,母亲是一个既天性自尊又能适时放下眼前颜面的农村妇女。女本柔弱,为母则刚。
母亲性格耿直,能说会道,热心快肠,加上具有一定的觉悟,所以曾被推举为贫协代表。据说当时拟作为妇女干部培养,但她缺少文化,不识字,提干上不去。不过她有着很高的工作积极性,落实组织交办的事情有效率,苦累无怨。也因此,我大哥中学毕业后,被推荐为当地第一批工农兵学员,毕业后统一分配工作成了国家职工。这些事,都是我长大成人后,母亲和我聊家常时告诉我的。
据说当时的工农兵学员,学费免交,政府还会发放一点生活补贴,不过其他方面的开销需要自理,大哥知道家里困难,所以读书时非常节俭。每逢周末,大哥要么在当地的供销社找点搬运工的活路,要么约上家境同样困难的同学下湖泊采抽藕尖或摸鱼,卖给饭店换点小钱。等到放长假回家时,他就把生活结余和打零工赚来的钱交给母亲,而母亲每次只会给他备好一样东西:咸菜或腌萝卜。
7年代末,即将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农村,父亲由此郁郁寡欢。因为姐姐已经出嫁了,家里又多了我这张“小闲嘴”,父亲认为一旦实行包产到户,仅靠母亲和二哥两个人干活,超支问题会更加严重,家庭的生活将面临更大困难,他整天唉声叹气,积郁成疾,终于不治而去。
大哥毕业后分配在县城工作,结婚成家时,大哥在乡下买了点杂木找木匠做了一张床和两个柜子,同事们赠送了一些日常用品,加上大嫂陪嫁的两口皮箱,构成了他们全部的家当。由于家境困难和路途不便的原因,家里没有人去县城参加他的婚礼。我上县城跟着他们生活之前,大哥和大嫂总共只回过两次乡下的家,一是结婚当年回家过春节(新媳妇见公公婆婆;二是父亲去世时,他们一家三口回去奔丧。这无关良心与孝心,在那个年代,交通条件落后,下雨或下雪就出不了门,再者往返费用都要再三掂量,一分钱都恨不得掰成两半花。
好在,随着社会不断向前发展,艰难的岁月没有一如既往地往前延伸。5年代大哥和姐姐、6年代的二哥、7年代的我,历经三个年代,我们见证了时代的慢慢变迁。
五
第二天,大嫂一早上班就在单位挂电话到生产大队的卫生所,把我已到县城的消息让人转告给了母亲。这样暂时平息了乡下母亲的怒火怨气和解脱了二哥的担惊受怕。
侄子刚上初中,大哥的要求开始严厉起来,他有做不完的作业和背不完的功课,没有过多时间与我交流,我也不能让他分心影响学习。但对我的重返,他表示理解,还安慰我,不要着急,等他爸回来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