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他出生的那一年,封建王朝的皇帝正巧退位,灰溜溜的跟着日本人在东北盘踞一方。所以他生下来就没留过辫子,也没见过自己那不留辫子的爹。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爹是谁,他老娘知道,却不肯告诉他。只知道他娘年轻时候是八大胡同的清倌人,不接待那些贩夫走卒,专门陪达官贵人吟诗作对的,长得不那么出挑,但是才情可人,弹得一手好琵琶,画的桃枝柳叶也是小有名气,没事儿爱捧着本宋词,所以一时间也是慕名者如云集,颇为炙手可热过一阵子,还没到开苞的年纪,就一眼盯上了他爹。
他爹说自己是哪门子的革命党,躲清兵的时候躲进了他娘自己的独栋二楼,他娘说别看这家伙浑身血渍呼啦,这脸生的是真好,一下子就把没见过俊男人的花魁给迷住了,后来伤养好了,肚子里的胎也坐下了,趁着月黑风高两个人就跑了。还没等他降生,他爹就参加了个什么革命,这回没浑身是血的回来,因为他压根没再回来过。年仅十七岁的姑娘咬牙自己养着孩子,养到十岁上下,终也是撒手人寰,留他自己一个毛头小子和一个象牙雕的小月牙坠子,他抱着娘痛哭了一场,把自己卖给了一户人家当下人,葬了他娘。
卖了自己,得了个名字叫阿咬,因为他第一天进府就被家里的狗给浅尝了一小口,家里太太看他被狗追的慌不择路,笑的无比开心,给了个阿咬的名字。他没吭声,回了下人房,府里老爷据说是前朝的什么王爷的幕僚,人倒了架子不能倒,即使只剩个空壳子了,也得硬撑着体面,府里下人还是不少的。他裤子破破烂烂的进来,一个看起来跟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叫了一声:娘啊,怕不是又让白虎子给祸害了?上个月就有个刚买的小丫头,不知怎么让那畜生给盯上了,上去就是一口,红肉白肉翻翻着,甭提多吓人,没两天那肉就烂了,人也没了,你这怎么也挨上了!
他心下一惊,脑子仿佛被千斤的铁锤夯了一下,刚才憋着没哭现在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那男孩看他哭了连忙过来,掀开裤子看了一眼,笑着说“你先别哭,这回白虎子可是嘴下留情了。‘’感情那狗只是追着他咬着玩,虽说衣服被撕的破烂不堪,腿上几处也被印上了白花花的齿痕,好在没见血,性命该是无虞。男孩还是笑:你叫啥?
“原来跟我娘一起跟人家洗衣服的时候,叔叔大爷们都管我叫小兔崽子,没给我起名字,刚才被那畜生咬了,那胖娘们说我以后就叫阿咬了”他羞耻的说着,头都抬不起来。
“那你爹姓什么?”
“不知道,我没见过我爹,只知道我娘姓柳”
“那就好办了,阿咬不好听,就叫遥,遥远的遥,你以后就叫柳遥,好不好”男孩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
好不好?没有比这更好的了,当了十年的小兔崽子和半个时辰的阿咬,他突然有了个好听的名字,柳遥欢喜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叫葛青,原来叫邹青的,进府之后太太,哦,就是那个胖娘们”邹青憋不住笑了出来“给我改了名字,跟老爷姓,那糟老头子你还没见过,过后儿能见着。不过以后太太叫你阿咬还是得应着,不然小心挨打‘’
柳遥心里记下来,后来又知道邹青大他两个月,就心甘情愿的叫上了青哥,邹青也有个大哥的样儿,事事都顾着他。小哥两相处的犹如亲生手足,邹青是后厨胖厨子手下采买的,虽说是采买,每次也就能剩下十文八文的铜币,袁大头他们是见也没见过。就这每次余下的十文铜币,邹青也是毫不犹豫填了柳遥的馋嘴。
半大小子吃垮老子,府里下人的饭就是窝头管够,齁死人的咸白菜汤。十几岁的男孩子都快馋疯了,所以平时只要邹青上街采买,柳遥就像个懒皮缠一样跟着去,有时候十文能买上一包盐水花生,有时候是桂花豆沙的油炸糕,有时候是糖衣上嵌着瓜子仁的红果糖葫芦,但是更多的时候,是一碗飘着干虾米碎和紫菜碎的小馄饨,白水的汤里滴上几滴酱油,再放上一小坨猪油,加上翠绿的葱花和韭菜末发出的香味,比那太太当祖宗供着的兰花香百倍,其实这馄饨也没什么肉,老板的筷子头在馅盆子上轻轻一蘸,在皮里一抹,反手就是一个小馄饨,卖了一天,也未见得用了一碗的馅子。但已经是小柳遥那四年里最不可多得的,梦里都在想着的美味。
十文钱只够买这一碗,邹青总是笑呵呵的盯着他狼吞虎咽,然后拿着汤碗,嘴甜的叫馄饨摊的大婶,大婶看他生的清俊,每次都给他加一勺干虾米和紫菜,邹青就笑呵呵的喝下他的剩馄饨汤,之后小哥两心满意足的回去。回去还要听着胖厨子骂,不是白菜蔫了,就是茄子瘪了,再不就是牛肉买老了。他两也是外面玩够了吃过了才回去的,听着骂心里也美。
胖厨子骂够了,挥挥手说:滚吧小兔崽子。他两一个轱辘爬起来顺着门外的夹道就跑,跑出了后院才停,生怕那胖子再给他两揪回去。眼巴前走过去几个小丫头,入夏了,小丫头们梳着两个抓揪,穿着淡绿色的上衣和白色的麻布裤子,看着清清爽爽的,小丫头没有太受看的,但是五官也生的齐整,因此后院也安生,瘦的跟猴儿似的老爷仿佛也没那个心思,整天忙忙叨叨的也不知道经营什么。
邹青眉清目秀的干不了重活儿,所以在厨房打打下手,柳遥倒是随了他革命党的亲爹,肩宽腿长,个子不矮,长相跟邹青不同,虽然还是孩子,却偏粗粝些,剑眉高挑,单眼皮但不下三白,既有精神还不吓人,鼻子高挺,薄唇两片,是男人味的好看。长起来之后胖太太就让他在前院候着,干点杂事,倒是跟白虎子混熟了,很听他的话。刚把在街上给太太采买的东西放下,又听了太太问了两句狗的事儿,才准备退出去在门房里跟老门房扯闲篇去,就听见外头一个丫头来通秉:太太,老爷回来了。
柳遥吓一跳,脚底抹油就准备溜,那好像从峨眉山来的老爷不知道为什么,小眼镜一带特别的唬人,他总觉得老爷有时候看着他,能把他看个对穿,身上冷飕飕的都是透风的洞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