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2)
太太看他如临大敌,倒是心疼他,挥挥手让他走。柳遥长舒一口气,忙不迭的往外跑,不曾想那老爷脚程倒快,两人正撞了个对面,柳遥不知怎么处了,只能垂着手站在内门里面,弓着身让老爷进去。老爷斜着眼睨了他一下,径直走了进去。撩衣坐下,依旧是那种冷飕飕的眼神,半晌才开口:夫人,宁熙来信了。
柳遥知道宁熙是谁,在这个府里面,除了老爷,没人敢提他的名字。太太猛地一抬头,想问却也不敢问,眼里含泪脸色通红,依然是一言不发的。
老爷闷声说着:我早说过,这逆子我是不认的,从三岁开蒙起就是我亲自教授,四书五经浇灌长成,未曾想他跟着那些乱臣贼子搞什么革命,皇上都闹退位了,仍旧不知悔改,还在南边搞什么实业救国,十余年也未见的什么成效,完全胡闹。
太太还是一言不发,只一味低着头听着。老爷喝了口茶,顿了顿说:今日来信,说他筹备十年的纱厂开业了,实业兴邦救国有望,我虽不赞成他学洋人胡闹,如今若有了些正经营生,总归要比那些终日提笼架鸟的纨绔强上一些的,他来信说让我们一同去上海生活,我是不会去的,你若想去,我可安排行程”
葛老爷前清的时候是醇亲王府郡王的幕僚,那位郡王当年深受重用,曾经被朝廷派去过八个洋人国家考察陆军,还当过皇上亲信的禁卫军大臣,恩宠深厚风光无两。葛老爷也是很是风光过一阵,后来朝廷没了,葛老爷又跟过袁大总统,两年前袁大总统也退位了,他没再跟着徐大总统,而是赋闲在家,如今儿子写信来接,他仍旧不肯去,要在京城守着他那最后的花架子,亦或是觉得皇上还有望,他也还有望入阁拜相,也未可知。
多年以后,这天午后温热空气中夹杂的茶香,院子里时有时无的犬吠,院墙外传来的贩夫走卒的叫卖声,如同一幅隽永的画作,极其清晰未曾褪色的,深深的印在他的脑海里,如果没有那个午后,也许他到死都只是京城里某个破落户家最不起眼的一个家丁。
酷暑时节,一条小船顺江而下,驶向十里洋场,光怪陆离的上海。葛家的太太终究思念儿子,看丈夫要她南下的意思并非违心,也就放下心来打点行装,在一个月后收到儿子要她速去的电报后,片刻也未曾耽误,当天夜里便登船离京。本来依着那胖太太浮夸的性子,不带上府里一半的家丁和丫鬟是不能够的,然儿子的电报里特意嘱咐了,如今世道荒乱,出门在外万万不可太过招摇,轻装简行是为最佳。太太最听这独子的话,便就选了两个精壮的年轻人,一个常年随侍用老了的女仆,再加上老管家家生的儿子,也就是了。白虎子是太太养了十年的狗,自然是不能落下的,因此手脚利落的柳遥,也成了太太此次行程中不可或缺的得力人手。
最初知道太太要带他走时,柳遥心里万分不乐意,且不说他受不了南方的气候和吃食,就单单要跟一起长大的邹青分开,那也是如剜肉一样疼的。邹青却不这么想,带着笑模样劝他:你未见过宁熙少爷,不知道他是何等的人物,我是打小就被买进来的,少爷读书的时候我也随侍过几年,后来少爷跑了,老爷看我心烦才打发到灶台上的。我虽不识字,但是听过少爷给我讲的救国论,也觉得有理极了,如今听你说的什么纱厂,那肯定是少爷做成了。你陪着太太去上海,之后求着少爷在厂里寻一份正经的营生,十年八年后好好的成家立业,比什么不好?难不成还在这院里混着,几十年后跟门房的陈大爷一样,无儿无女也无半分钱财积蓄,然后守着门口的两只石狮子到死才是好的?
柳遥听他一席话也有些心动,但还是默不作声。邹青看透了他心思,接着又道:我知道你舍不下哥哥我,但你别忘了,我之前也是随身伺候少爷的,到时候你去了,差事干得好,寻个少爷高兴的时候,在他面前提我一嘴,那我不也能跟你一起去做事了?可你如今不去,我俩可真一辈子要困在这儿了。
柳遥被邹青劝动,兴高采烈的跟着太太南下。这条小船也并非只他们一家用着,太太养尊处优惯了,住的是二楼的前舱,既不颠簸,天气好时还能在舱门外的甲板上喝茶观景。底层的东西两舫有些漏风,江上起风的时候还会倒灌些江水进来,因此住的是些经济上不太宽裕的旅人。
这天天气正好,柳遥陪着白虎子在甲板上吹风,船上的伙房在下层,正赶上饭点,那狗东西鼻子灵得很,闻见下面的饭香,几步就窜了下去。柳遥心下大惊,这狗东西若是掉江里了,太太不活剥了他,便迈开腿跟着下去。
他身高腿长,几步就擒住了狗,抗在肩上准备回二楼去,却听得栏杆旁倚着的两个人说话:那所谓实业救国论,堪堪就是胡说,他早年间还道甚‘此为救国至急之方’,如今廿载已过,国家依然积贫积弱,国民依旧苦不堪言,他如今还有脸孔以超脱世外的高人自居,当真令人不齿。
另一位带着礼帽,看不清脸的人压低声音道:倒也不全然他就是错的,单说如今在通州的大生纱厂,当年季直先生筹办的时候,招商一年之久只得三四万两,世人都以为他痴心妄想。如今如何,副厂都建起来的,整个江南如今不用依赖洋人高价的洋纱,本地的土纱足够,我听得如今上海荣记的面粉棉纱也是做起来了。现在的申新二厂,不逊于大生的。
之前抱怨的那位冷哼着:国人便是这样的,看见什么赚钱,就一窝蜂的涌上前去,看荣记做得好,上海的新开的纱厂就如雨后春笋,遍地冒头,可谁不知道现在能办起来的,除了那几家家底雄厚的老牌子,余下的厂子,要不就是家庭小作坊难成气候,要不就是各路洋人背后出资,拿中国人在前面充牌子骗补贴,如今上海名义上地方自治,实则被各方洋人所控,如二楼那家的儿子,开的纱厂叫宝鑫,我听得就是日本人出资,让那纨绔子弟在前装样子扮傀儡,他老子早年间是载涛的幕僚,后又转头当了袁大头的狗,听得最近还想去投靠溥仪,这种狗下的崽子,能有什么拳拳报国之心,无非跟他爹一样首鼠两端,一南一北的与倭贼内外勾结罢了。
柳遥听得糊涂,倒也知道是在说自家的宁熙少爷,然而这两人口中的少爷跟邹青说的天差地别,邹青说他是顶天立地,心存报国之志的君子,这两人却说他是卖国的奸人。柳遥想仔细听,白虎子却饿的发急,大声吠叫起来,那两位想来是怕狗,急忙躲回船舱里再不出来,柳遥无奈也只得带着它觅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