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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子里开始热闹起来了。
刘堂庵从知县杨大人那儿回来后,乐癫癫忙着筹办花灯戏比赛的事。离正月十三还有好几天呢,他就要长工们在镇子中央那块坪子里开始扎戏台子了。他在戏台边背着双手,驼着背一会吆喝着这个长工,一会儿又吼着另一位长工,那得意劲无法言表。
台子的周围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他们看到刘堂庵时总免不了要向他奉承几句。刘堂庵听到他们奉承自己,自然心里美得不行,咧着的嘴合不拢,像喝了好几瓶蜂蜜那样高兴。他逢人便说:知县大人要来的,知县大人要来的!心怕别人不知他刘堂庵有能耐,能请动知县杨大人那样,尽情显摆着自己。
台子边的热闹比不过他家的大院。刘家大院窨子屋前的坪子里,七、八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正跟着一位先生在学花灯戏。这些孩子跟着先生的手来回悠然伸展,双脚交叉微屈身子,手中的扇子抖得“哗拉”响,“咿咿呀呀”尖声儿,闹腾得要掀起窨子屋顶上的瓦片。
窨子屋屋檐下堆放着几捆花花绿绿布匹,几位裁缝戴着老花镜在案板上忙碌地裁着花花绿绿布匹,手里剪刀一个劲的“咔嚓咔嚓”响。刘堂庵家的院子,就像在办一场盛大的喜事,从来没有过的热闹。
张氏看着这些忙碌的人,脸黑得跟抹了一层锅灰。张氏起初就很反感刘堂庵办什么花灯戏比赛,现在刘堂庵还弄出一个知县杨大人一起来观看这个赔钱赔力的玩儿。她拗不过男人,男人执意要办,就让他办去,反正这个家是他说了算。事已至此,就由着他。但她很烦院子里的嘈杂声,从早到晚,这个院子就没消停过。几天下来,张氏的脸也变得消瘦了,皮肤也变得腊黄,哪有原来的气色。她心里憋着气,眼睛里冒着火,但她找不到发泄地方。
坪子里的姑娘们跳得正欢。张氏气匆匆地跑到坪子里,一把抓住刚被先生数落的那个姑娘,把姑娘拖到了屋檐下,在姑娘的脸上掴了一个耳光,被打的姑娘顿时“呜呜”哭了起来。坪子里的姑娘们顿时停了下来,愣愣地看着张氏,想不通张氏怎么突然间发无名之火。姑娘们个个都是一副惊疑的脸孔,想从张氏那张锅灰般脸上,理出这姑娘为何平白无故被甩了耳光,生怕下一个会轮到自己挨打。张氏看到这么多双小眼在注意她,她感到自己一时失态有损刘家在镇子里的颜面。她有些后悔,可又找不出合适下台机会,只得硬着头皮接着往下生气。她冲被打的姑娘吼道:“晓得为什么要打你吗?”
被打的姑娘顿时收敛了哭声,她怕面前的女人会给她第二个耳光。于是,她抽搐着脖子,“呕呕呕”的回答张氏:“我不晓得!”
张氏冲注视着自己的几双小眼,手指着被打的小女孩,接着手又指向了坪子的多个女孩:“你们晓得为什么打她么?”
坪子里孩子们个个缩着头,一个劲地摇晃脑袋。张氏跺了一下脚,手指面前女孩,眼看坪子:“我刘家花钱请你们来不是耍滑偷懒的,再不好好唱、好好跳她就是下场。要晓得你们的戏是要唱给知县杨大人看的,能这样马虎下去?真是的!”
正在这个时候,刘堂庵走了进来。他看到张氏正吹胡子瞪眼睛,偶又听到张氏在骂她们不好好学戏,气一下冲了上来。他气呼呼地冲到张氏跟前,不声不响地朝张氏跟前的女孩踹了一脚,女孩倒地滚落到坪子里。先生忙上前拦住刘堂庵,连连向刘堂庵陪不是,怕刘堂庵向女孩再踹上一脚。先生说是他的过错,惹了太太生气。刘堂庵抖了几下棉袍,对先生:“你啊,离比赛只有几天了,这样下去能让杨大人看得?”
先生拱手:“她们都唱得很好了,没事!”
刘堂庵瞪了先生一眼,向先生招了下手,示意先生下去。先生战战兢兢地扶起地上女孩,双眼红红地训斥她:“别忘了你是人家花钱雇请来的,再不卖力唱送你回去!”
先生的话是骂给刘堂庵和张氏听的,刘堂庵能听懂先生这话意思。但他不好向先生发作,这个时候他不能得罪先生,怕先生辞了工,不教这些孩子们,那他的麻烦就来了。全镇子的人都晓得刘家大院的戏是与滕姓在较劲,既不能输给他们滕姓,也不能在知县杨大人面前失了颜面。刘堂庵被先生这句指桑骂槐的话噎得脖子上直爆青筋,鼓眼瞪着先生张嘴说不出话来。他“呼呼”喘着粗气,把火窝在心里。旁边的裁缝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看着坪子里的热闹。刘堂庵正好寻到了这个泄火机会,他扫了一眼裁缝们,朝裁缝们大吼:“看什么看,还不快赶工,误了事别想从手里拿到一分钱!”
夙紫站在堂屋里看了许久,她不作声。在母亲张氏掴打女孩耳光时,她闭了一下眼,身子颤抖了一下,仿佛母亲的那个耳光是打在她的脸上,条件般地扭过头看向别处。她心里明白,母亲的这记耳光是打在父亲的脸上。几天来,母亲对父亲闹着唱戏的事一直喋喋不休,唠唠叨叨地埋怨父亲花这么多钱,请这么多女孩来学戏,还给她们添置戏服。帮忙扎戏台子的、教戏的先生、学戏的孩子、制作戏服的裁缝等等等等,都是一笔很大的开销。仅为与滕姓怄气,和一个平日里八杆子打不着边的狗屁知县,弄出这么大一个响动来,确实很不划算。她家虽很富有,母亲一直以来对钱的事非常在意,不愿多花一文冤枉钱。这么大一笔开销母亲确实心痛,并且她一直坚信这是不值得的。母亲拗不过父亲,也不敢当面与他顶嘴,只得把火闷在胸口寻机泄火。女孩是冤枉的,她并不是不好好学戏,教戏的先生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他很有耐心,只是纠正了一下那个女孩的手指指向,便遭来了母亲的这记耳光。夙紫本想上前劝开母亲,也想给那个女孩陪个不是,父亲却来了,还给了那女孩一脚。夙紫顿对父亲心生厌恶,心里暗自嘀咕了一句:不是自家孩子打着不心痛!
刘堂庵没看到堂屋里的夙紫,吼完裁缝扶着母亲进了堂屋。母亲推开父亲扶着的手,自个跨进门槛,朝父亲白了眼,骂道:“自个能走!”
父亲眼直直地看着夙紫,他嘴动了动,看样子想骂夙紫为什么不去一起学戏。他还没骂出口时,就开始连连打着哈欠。只见父亲的身子软绵绵歪斜着移向堂屋正中的四方桌,他的手迫不急待伸向桌上那支烟枪,刚伸直的手还没握住烟枪,却又颤抖着软绵无力地垂落了下来。他的身子打摆子样发抖,嘴角处拖着一串长长涎液,眼睛斜斜盯着母亲,嘴里含混不清地向母亲要什么。每当这个时候,母亲能懂得父亲的意思,这是母亲多年来与父亲达成的某种默契。此时父亲的每一个动作,包括他嘴角蠕动,母亲就知道他是在向她要烟。母亲朝父亲瞪了两眼:“抽抽抽,抽死你算了!”母亲一边骂,但她又麻利的将放在四方桌上那杆烟枪递到父亲手里,并且在烟枪上为父亲装好一砣黑乎乎的大烟,接着迅速点亮了桌上的油灯。父亲艰难地把烟枪凑到油灯上,不管不顾地吸了起来。
夙紫最不愿看到父亲这个情景发生。她曾经看到过父亲因犯烟瘾,差点摔死在门槛青石上,他的头上至今仍有一块很大的疤痕。可父亲仍然放弃不了他的烟瘾,母亲却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他。当父亲犯瘾时候,母亲十分乖顺的为父亲装烟点烟。等父亲过足了烟瘾,打过喷嚏伸过懒腰之后,又朝母亲骂骂咧咧,可母亲仍不记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