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地士地吉做商贾 地逸地后攘樊魔(2 / 3)
两个却看本钱将空,慌得手脚短促,又觉夸下海口,不敢弃了。心中却是怕开不成店,空耗钱财,没奈何,只得量入为出,减了工钱。那山寨的喽啰尚好说,只是留下的旧时火家,怨声连连,都辞退了。这一番直逼得二女焦头烂额,不得已兼做账房。一来二去,身子日渐消瘦了。有诗为证:
自古唇枪惟殄害,如何八口向南开。
金刀架傍庄禾外,不取稻芯取祸灾。
这日里鸡鸣时分,郭、李两个早爬将起来,顾不得困意,起身做账。足足半个时辰,一头是汗。庞玉撞见,看她们这般,好心劝道:“姐姐,不可再折本了。”李欣妍心急道:“那你说如何!”庞玉道:“不若再送些钱财与知县,请他多来吃酒,亦能多赚些银子。”郭亿一忙道:“我们如何有钱再与那狗官!便是来了,难道他吃的比我们息多?快闭了鸟嘴!”庞玉那见过郭亿一这般动怒,退下了。郭亿一心内压着火,连笔也拿定不得,心烦意乱,丢在一边。是时秦金又悄悄进屋来,李欣妍听得他声音,头也不抬,问道:“菜蔬可买备齐了?”秦金支吾道:“却还未买。”郭亿一又闻得,早觉得火涌上来,拍桌大骂道:“那你去做的甚么!”唬得秦金一吓,手中一物险些丢了。李欣妍诧异,下座走来细看,只见秦金怀中抱着一个女娃,年方十三四岁,生的形销骨立,身上裹着污血。正是:
新芽已落猪羊口,含苞偏遭毒蜂催。
秦金定神道:“姐姐,俺去买酒菜时,那送肉的却说价钱要加,不再按旧价卖我,新价反高了五六分!俺不敢做主,只得罢了。”郭亿一怒道:“今日不烧肉菜,你道谁人来吃!”秦金道:“姐姐,店里本就没个多少人。”郭亿一恼的气血翻动,本欲发作,却看他怀中抱着的那女娃,就道:“你却救了她来店里?”秦金点头道:“俺虽不是大头领,却也是山寨之人,那里能见死不救?回来路上见了,心中不忍,故私自做了主。”亿一叹气道:“店里原自吃紧,如何留得人?”忽觉不妥,又道:“你与我烧盆热水来。”又唤庞玉道:“今日且先闭店,能否救得,皆看她的命数。”庞玉急道:“姐姐,不去请郎中来?”亿一瞪眼道:“她这般模样,你说为何?”庞玉苦思,忽地道:“莫不是教歹人害了?”李欣妍赶忙抱将过来,先去房里,分付道:“军师有令,休得生事。眼下既不知原委,不可妄动。郭姐姐曾在王神医那里讨教了些医术,先与她瞧看。”
待到秦金烧了热水来时,外边天色早已暗亮,见郭亿一面色阴沉,情知不好,忙问庞玉。庞玉咬牙,先说了原委,再道:“你是不知,这女娃身上遍是新旧伤,也有几处是人咬下肉来的,端的是污糟烂禽兽所为!”郭亿一先取药用水研开,替女娃擦身,方道:“此女肤白,却是不正,想是久不见天日才有的。腕上留有锈疤,必然吃锁的久了。应是多遭人欺虐,潜逃出来。”秦金道:“不是娼家,就是大户人家养的奴儿?”亿一指着伤道:“便是牙印儿亦是不同的,怕是个鬼校书,不做人校书的。”二人不解,亿一冷冷道:“所谓‘人校书’,就是一般的娼妓,如唐之薛涛。内中有卖身的,也有卖艺的,虽分高低,好歹得个盼头赎身。那‘鬼校书’便是被拐来的,或是爷娘卖的,任人轻贱的苦命女子。轻则凌虐,剥几片指甲,断肢挖眼;重则直直教破开腔子,蒸熟了,也是有的。纵是要叉开腿卖身,只怕那三窑两瓦的客人也不让。真个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两个未来承道阁时,常听有客人说道,故而清楚。”说得秦、庞两个心惊。
郭亿一细细地擦了一回,又教李欣妍与她换条干净的床褥倘了,自道:“看她造化。”复命秦金去烧锅粥来。秦金方要去时,郭亿一又道:“多烧些,我们今日也吃。”庞玉道:“姐姐身子消瘦了,俺们倒不打紧,你却须多吃些。”亿一气道:“只我便是个人?你们自吃自的,休要聒噪!”虽是发火,两个也知她的心意,心中不恨。
李欣妍又细问秦金此女来历,秦金道是巷里听闻有声响,本以是乞儿,却是隐隐有呻吟声在,才去救了。郭亿一道:“可曾有人看到过?”秦金摇头只道不知。亿一无奈,低语道:“你在承道阁时也是个机敏的人,只今怎恁地糊涂?她这般模样,必是烟花场的暗娼,侥幸逃了,早晚有人收尸。你现拿了她,又不曾注意得,岂不是生事?”秦金急道:“小弟只是不忍见她死了,好在尚未去寻郎中。”亿一把手一指,面色峻然道:“便是寻常郎中,那些庸方,还及不得神医妹妹的万一哩,只是空费钱钞。若是她侥幸不死,再去寻个大夫不迟。”又看那女孩儿,面无血色,身子发颤,心中也是不安,自与李欣妍两个轮值照看。
一连到了正午,郭亿一闭了门户,专心看那女娃,自要喂她吃饭。庞玉则在店中打扫,秦金在两个身边伏侍。忽听郭亿一骂道:“那万千杀的贼鸟!”秦金忙问,只看亿一掰开那孩儿唇齿,气的怒目圆睁,方觉察舌头也被割下半个来。亿一放下碗道:“必然是‘鬼校书’了。”秦金又问,亿一只教先去找了根竹管来,徐徐将汤粥灌下,口里道:“在山寨时,也听得陈孟、刘怡岑二位头领说过,旧时郓州有个甚么‘无忧洞’、‘鬼樊楼’等名号,都是拐骗来雏儿,供些禽兽淫乐。又怕言语声张,俱要先割了舌。”秦金惊道:“若是这般,此处不能留她,待动得身子时,送上钟吾大寨罢。”李欣妍亦道:“这话倒是端的有理,必须送去山寨。只是这城里定有歹人作乱,不除了他们,教我们如何做生意?”
正计较间,只看庞玉匆匆来报:“门外有人打门,不敢擅动,先来报二位姐姐。”二女惊慌,只恐祸事寻来,急招呼众家喽啰,迎到门口。郭亿一教秦金去开了门,眼见走进一人,大笑道:“郭、李二姐妹何在?”众人看时,却是西山酒店的雌罗刹王子怡。亿一埋怨道:“妹妹如何这般粗卤,吓杀我众人。”王子怡笑道:“光天化日,不开门做生意,只道你们行事不仔细,吃官老爷捉了哩!”李欣妍怕她说漏了嘴,急忙请进屋内。王子怡摆手道:“不妨,不妨。”望着门外大叫一声:“是这里了!”又听得水幽兰何雅宁的笑声,郭、李惊喜不已。王子怡道:“还有人哩!”方才走进,身后又有李沫瑶、仲若冰、邵竹影、赵贝四个,都是胡脸。二人却不曾认出,正疑惑间,四个把面皮一揭,现出原貌来,喜得两个连连道:“姐妹们想杀我二人也!”众人都笑。赵贝道:“如今山寨军马正在攻打长清县,娄军师命我和邵姐姐去北地买些马匹,却怕路上有官员盘诘,便命李沫瑶两个同行,扮作胡商。雅宁与子怡亦是军师教来看你们生意的。我们几个商议了,先一同前来。”何雅宁忙道:“我们实是放心不下,军师面前说了,自发来看的。”众人又笑。
李沫瑶见郭亿一、李欣妍消瘦,道:“姐姐近来辛苦。”两个慌乱道:“却是生意好,操劳的多了些个。”王子怡拍桌道:“那今日缘何不开店?”两个又道:“实是有些累了,不知姐妹们来,权作歇息一日。”邵竹影道:“既是生意好,且快上些饭菜,我们赶路的饥了。”何雅宁环视了一眼,故道:“想来是我多心了,两位妹妹于江陵府时尚且闻名,量这个淮宁府有何足道,定然赚个满。邵姐姐今个当多吃几盏。”郭、李不敢实说,急急搬了几坛压仓酒来,又去厨内起灶,令小喽啰多烧些饭菜。庞玉道:“阿也!菜蔬鱼肉都还未买。”两个忙叫去,又分付道:“从后门回来,切勿教她们知晓。”只得先摆出些干果酒品来,铺了几碟。其间,众女又说了些山寨的事务,仲若冰道:“只待师公打长清得胜回山,便要去剿除散仙。”
郭亿一、李欣妍起初自是欢喜众女来访,如今却只巴不得她们早走,心中急,怕泄了底,吃人笑话,竟不敢了说那女娃的事。赵贝道:“妹妹,你这里的火家恁地怠惰,怎地还不快些上菜?”何雅宁看看二人又道:“便是熟鸡嫩鹅之类,亦该托来了。”两个被她说中心中事儿,赶忙道声惭愧,去厨内躲避。幸得庞玉心思多,去别家店里买了些菜色来,置在盘中,权作替代。二女忙叫小喽啰先端去了,又欲出去陪话,却吃庞玉止住。两个道:“难道是银子亏了你的?”连忙就身子上下胡乱摸索了一番,那有半个钱?庞玉正色道:“姐姐,俺便是花自家的银子请众头领又有何妨?只是见别家酒店生意红火,俺们的菜色又非是差的,如何没人来?”只此一句,点醒了两个,互道:“亏我们久在江陵,竟忘了这等规矩!必然是这淮宁府地界也有些豪杰,不知我们是马陵泊的人,又不见拜会,便来此作难!”又教庞玉再买些鸡鸭鹅来。庞玉一怔,两个道:“诸姐妹平日里待我两个也好,如今腹内饥饿,岂可怠慢?劳烦在庞兄弟这里先赊着,只熬过今个。”正是:
亏欠平生英雄气,孔方绊倒世人筹。
行侠却窘金银事,纵使江湖枉自由。
是时店里来了几个蠢汉,只买了些酒,将着自备的干肉吃。郭、李见少有来客,聊作安慰,又命人伺候去了。不想那伙大汉,方见吃了几碗酒,忽地大骂道:“你这店家,如何在酒中掺水!”说罢一脚踢翻桌椅,都起身乱砸将来。邵竹影见了大怒,就要动手。赵贝急扯住衣角,暗道:“几个杂鸟,若吃我们打了,却闹大了。”只得忍住坐了。
那汉子们愈加凶了,又骂说黑店,只要捉人。王子怡本亦欲动手,却吃何雅宁拦住了,来私谓二人道:“妹妹,不是我们不帮,今个我们在,明个若不在,你们吃欺负了,谁人帮你?”两个无奈,分付众喽啰都围过,这些都是杀人放火惯的好汉,那伙蠢鸟汉怎斗得过?片时都被打出门去。王子怡见了,忙对火家说道自己的法子,去那伙鸟人身上一一摸了银子,扒了衣服,打的滚走了。
众女只看郭亿一、李欣妍面色不佳,心内都道有事。何雅宁又使了眼色,皆胡乱吃了几下,说道:“今日来的不是时候,二位姐妹在此间善待,我们自往北地去了。”只余下两个,看着杯盘狼藉,花费甚多,心中懊恼,又在山寨头领眼前没了脸面,也不使人打扫,拣条干净凳子上坐了,只是叹息不已。
二女看门板也吃那伙鸟汉打破了,更没个心思,只忧虑自家在军师面前夸口,实则虚耗了不少银钱,若是就此回山,恐他人耻笑;若是不走,又无良法,事务杂乱,百般解开不得。却看秦金、庞玉两个近身前来禀道:“那女童转醒,身子虽弱,好歹也是姐姐们的功德。”两个本是欢喜,转而叹道:“说不出话来,也是个哑子。”秦金道:“方才俺问她可是鬼樊楼的,她便怕,莫不是真的从那里逃出的。”二女愤忿道:“可恨这些天杀的贼,待回山去,请众头领来打破城池,一个不留!”两个急忙来劝,休教他人听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