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84上:伤兵火说义成军,拒佳客黄巢拜营(1 / 2)
县衙攻下来后,王仙芝也没有过去,他一直站在东城门楼上,默默地看着城子一点一点的烧起来,在门楼下乱嘈嘈的杂声间隙中,他还能时不时听到几声悲切的妇叫儿啼,他是个年久的江湖盗贼,不用打问也知道火光里的情形,也知道这些悲声为何而起,他固然不乐意见,可是又能如何?做盐贼讲仁义容易,做盗贼讲仁义也不难,做山贼讲仁义便不易了,做反贼就讲不得仁义!
盐贼说来不过是侵官利,而官利是有余的;盗贼情急之时难免妄杀,可翻墙入室之前便可有所择取;山贼就无从择取,几百张口总是指着方圆十数里的地面过活,哪有不侵良害善的!反贼就更难了,造反是争天下,争天下便得有兵马,兵马便得有钱粮丁壮,钱粮不向官绅富户伸手又从哪里来?丁壮不向穷寒百姓伸手又从哪里来?可官家富家也未必家家当死,人人可诛!穷寒百姓也未必家家愿反,人人敢死!争命的勾当,自来是刀剑无眼,兵犹水火,哪还论得当不当、愿不愿的!
自从娶妇以来,他盗贼也不做的,不意今日却做了反贼,依着他的气意真想携着嫂侄妻儿一走了之,可又抛舍不下一伙兄弟,更不敢负了戴火盆一众人舍命相救的情义!
“阿爷!”
王重霸在后面喊了一声,王仙芝转了身,这是见面后儿子第一次唤他:“娘醒了?”王重霸摇了摇头,低了头,这一年多没见,差不多长高了一个头,上下也有肉,岳翁可没亏待这个外孙呀!大概是自己的拍抚给了儿子勇气,他突然问道:“阿爷,阿舅呢?他会不会死?”王仙芝道:“你怕死么?长安。”王重霸低了头,肩也侧了,显然他是怕的。王仙芝道:“长安,人总是要死的,什时死怎样死只有天知道——生死有命,怕管得什鸟用!阿舅有他自己的活法,爷也奈何不得,你照看着你娘你婶便好,短刀不要离靴,长刀不要离腰,它比爷实在!”王重霸道:“我怕娘生气,我也没靴穿!”
这时,下面突然欢噪起来,火光中高高地竖起了一面大旗,扬了扬,便吃风扯开了,赫然是斗大的王字,白底黑字,旗脚赤红。三横王,棍子藏,古是帝,今是氓!王重霸不由地有些欢喜,他还从来没有见过恁大的王字,而且这旗子多半还是他爷的。很快,下面的人便呼起万岁来,朝城上呼的!他爷脸上却没有欢喜,逾发难看了。
王仙芝要下去,那旗子却上来了,打旗的是訾亮之弟訾信,尚大和许勍在前面引着。尚君长见面便道:“哥哥,这旗可好?许问事的墨县令的血!”许勍道:“天子十二卫,诸侯六军,大旗至少还制五面才是!”王仙芝笑道:“树奴可只有兄弟二人!”也没有兜头浇冷水。在楼下勾当的是徐唐莒、王重隐,尚君长、许勍都是从县衙回转的,盖洪、季逵、蔡温球、訾亮还在分领人搜括官绅富户钱粮驴马。许勍简单说介了府库的钱粮器械数额,便说到了转移的事,现在天已四更,要走最好是五更便离城。
尚君长道:“我看却也未必,官衙向来是勤吃懒屙,歇上两天也无妨的,哥哥也好料理许家的丧事!”许勍道:“尚公此言差矣,官衙处他事虽缓,处此等大事必不敢缓,何则?一者畏罪,二者贪功,三者贪财,至多不过半日时间,彼等便可赚得一世功名财货,闻情必然驰至的!”王仙芝道:“安有做贼不走之理?我料理丧事倒要牵累阿舅!”
尚君长道:“那就走曹州,就势唤了尚二,兴许还能拉上黄白衣!”许勍道:“不然,所以弃长垣而走者,恐滑州骑军驰至也!今南行十五里可至汴州,奈何却东走四十里往曹州?从我军者多是流民,彼等饥疲多时,不耐急行。且以兵书法度,军行一日不过三十里,故走南走为是,过后再折往曹州不迟!”王仙芝点了头,计议已定,尚君长都迈了步子,许勍却拜在地上道:“将军适才有一言大谬,许勍愿谏而正之!”
王仙芝一怔,上前扶道:“你我同历生死,便是一体兄弟,有什话说不得!”许勍道:“公适才以贼自居,此大谬也!成汤伐夏,周武讨商,汉刘邦起兵沛县,唐李渊举义太原,与今日之事何异,皆是拯民于水火,以有道诛无道,安可以贼自居!”王仙芝嘴上应了,心里却不以为然,他也想不到什成汤刘邦,一定要往古攀比,他能想到隋末在齐州大闹的王薄,在濮州大闹的吕明星,在滑州大闹的翟让,在河北大闹的窦建德,他们虽也曾称帝称王,充帅充将,到头来可不还是闹了个贼名声么?
五更左右,王字大旗便扯出了城,王仙芝、尚君长押了五百青壮在前,盖洪、季逵押五百青壮殿后,徐唐莒、王重隐、楚彦威、蔡温球等居中押着钱粮辎重居中,随着几千百姓便伴着车马往前走,男女老幼全无次序,乌合杂乱,远远望着就是大队流民。当然流民队伍里是不会有欢快的歌声的,而在这支草创的义军里几乎所有人都在欢歌,即使不会唱的也会张大嘴嚷上几句痛快语,日头还没有出来,天上的云越压越厚,似乎有下雨的意思,可是他们心中的天已开了亮,人世间有了他们的一条活路,饿不杀,也不会再受欺压!
近午时分,队伍行了三十来里,歇在了一处颇高阔的林岗上,这种欢快的气氛便逾发浓烈了,连闹困的孩儿也不哭了,欢跳着看着爷挖坑埋锅,娘拾柴生火,闻着饭香肉香都不知道如何乐呵才好!
王仙芝将大旗插在岗上野祠前,又领着人转着林岗上下看了,这里离曹州东境已不过两三里,远离官道,便是汴州军马扑过来,也不难逃走。队伍大概有五千来人,老弱妇孺得有两千上下,每人日吃二升粟,便得百石,可了不得,坐着不动,三四天后便得断粮!
一众人回到野祠里坐下,盖洪便道:“哥哥,兄弟要说一句不仁义的话,古来造反,汉高祖也是抛了爷娘妻子的,老弱妇孺还是及早发遣的好!”蔡温球扯着脖子便问:“怎发遣?都是离乡去里的,没了儿没了夫,叫人怎的活?谁又如得他汉高祖!”盖洪道:“故说不仁义,造反厮杀也论不得仁义!”王仙芝道:“兄弟,这话对也不对!对敌是论不得仁义,对自家人却须讲仁义!我的妻儿我也抛不开,怎的教人抛?现在这些人十之七八是濮、郓过来的,定要发遣近了濮、郓再说不迟!当务之急,一是粮草,一是器械,一是操练——这两三千青壮都只有血勇,晓得厮杀的没几个!”盖洪点头,却道:“青壮也多是枯柴架子!”
许勍笑道:“粮草、器械、操练虽是急务,可还有甚于此的!圣人云,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眼下最要紧的是正名,此事也最易办!”这话谁都是懂的,名正言顺嘛,都望着他继续往下说。许勍起了身,肃立郑重说道:“秦失其鹿,英雄纷争,汉刘邦起草泽,无职官可称,众呼为沛公,这便是正名!近代隋末大乱,有称王的,有称公的,有称将军的,甚至有起便称帝的,不一而可,皆由众情推戴,首领志意,不知公是何主意?”
王仙芝道:“便是将军最好!”盖洪道:“这也小了,哥哥只称将军,我等称什?不妨便称天王!”季逵道:“不好!天王都是立着的,一张座榻也没有!”众人都笑,徐唐莒道:“汉刘邦称沛公,哥哥便称个濮公!”尚君长等都说好,王仙芝却正色道:“我无汉高祖之命,也无汉高祖之能,今日之事,只为逃死!我如今什的也不愿,只愿天子早日赦你我之罪,人人复归田亩,爷娘不忧,妻子不啼,你等有志大的,撵了我走便是!”众人一时无语。
最好还是许勍的主张,便称大将军,总领义军。尚君长为副大将军,佐大将卦军并总领钱粮,盖洪为马军总管,季逵为步军总管,徐唐莒、王重隐为左右押牙,楚彦威、蔡温球为左右虞侯。訾亮、戴河安、吴吃山、丁行存等八人为都将。
下面五人设一伍长,十人设一什长,五十人设正副队长。选拔便按盖洪的主意,攘臂自占!想做队长的自己嚷着跳出来,有五十人愿意站出来相随,这人便是队长!只有十人愿随,那便只能做什长;只有五人便做伍长,一人没有又不服,也允许他挑战,打趴下伍长做伍长,打趴下什长做什长,打趴下队长做队长。还是嫌小,却不许相打了,要论功论劳方可!
能写会算的以及铁匠、木匠、医药、阴阳等技术之人,不论年岁几何,是男是女都另有任用。妇人使许氏、何氏总领,也依汉子一般设置伍长、什长、队长,除了负责日常的炊饭、浆洗、缝补之外,体壮的平时也有警戒之责,战时要能收抬伤兵。后面这些是许勍的主意,用的是兵书上守城的布置,便是半大孩儿也要帮着拾柴、割草。这样一来,军中便没有无用之人了!
许勍接着便要论粮草、器械,盖洪道:“执刀分肉,忘了自家!哥哥,许问事合充个判官!”王仙芝笑道:“也无他人充得!”许勍却道:“大将军,勍自决意脱儒服穿青衣,充县衙杂役,便对鬼神起誓,不取富贵,永不再事笔墨!判官之任,他日自有贤者,今愿以武职参议军事!”王仙芝笑道:“不用此职,事可还得累公!”便用他为军正,军正是军中的法官和礼官,掌军令,决斩罪人、行军等事宜,祭祀、礼仪、宾客等也是他管。
论过了军令、粮草,便论到了器械,以三千兵算,器械样样都是短的,在这野地里也无计解决,只能伐木砍竹,制作棍棒、木盾、竹箭。另外就是往左近村庄讨借粮草、骡马时搜括铁匠、铁器,也不能求好,但使人人手里有寸铁可用便罢!县衙攻下来后,王仙芝也没有过去,他一直站在东城门楼上,默默地看着城子一点一点的烧起来,在门楼下乱嘈嘈的杂声间隙中,他还能时不时听到几声悲切的妇叫儿啼,他是个年久的江湖盗贼,不用打问也知道火光里的情形,也知道这些悲声为何而起,他固然不乐意见,可是又能如何?做盐贼讲仁义容易,做盗贼讲仁义也不难,做山贼讲仁义便不易了,做反贼就讲不得仁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