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付宗元(3 / 5)
“哈哈…那就好,那就好。”他的笑声不大,但听来十分畅快。寒星也随着羞怯一笑。竹亭内的气氛顿时协调了许多,甚至隐隐有了一丝暧昧。
寒星端过瓷杯,轻轻饮了口茶,以为这样能遮掩自己的窘迫。然而双颊泛红的程度,早已不是“妆容”和“酷暑”所能解释。
“先生所写一十四个故事,为何…都发生在上古?您也不喜欢现在吗?”寒星自己也觉,这话头转得有些突兀。但心中惶乱的人,总是无法忍受沉默。
“一个读书人,若说喜欢这个‘读不出功名,更读不成宰辅’的时代,那是假话。但要说我如何厌憎,也谈不上。现下这世道,文人想要‘做官’,至多不过‘为一城谋’,‘治国、平天下’那是痴人说梦了。但话说两头,现下文人要‘做学问’,比之‘帝国纪元’也少了诸般桎梏。虽不乏歪理邪说,也算得百家争鸣。
我的一十四卷话本,尽数将背景放在‘上古’或‘先古’,因为我真正想写的,不是情爱,而是历史。可‘学问’这种东西,不能以‘学问’的面目出现,人们只爱听故事。这是我的老师弥留之际,怀着莫大的悲愤…教给我的道理。
我听了先师的话,但做得并不算好。想来是书中夹带的私货太多,故事又太过清淡的缘故。唉,其实也曾想过,将书中情爱涂抹得更浓烈些……”
“别!”脱口一声,显得仓皇而激愤,“对不起先生,我…失礼了。”
付宗元意味深长地望着寒星:“‘说红尘,偏又不染红尘’。若寒星小姐正是醉心于此,那你大可放心。更浓烈的东西,我不愿写,也写不出。”
“先生,我能不能问,这是为何?”
“为何…我自己也说不清为何。我心中,很喜欢美丽的女子。并且我眼中的美丽,与旁人也没有太多不同。只是,我无法接受那些…亲昵的举止,单是想,就觉毛骨悚然。郎中告诉我说,这是病。可我并不以此为苦,也就不曾想过医治。于我而言,似现下这般对坐饮茶,最是恰到好处。”透过寒星方才的反应,付宗元当然能够瞧出,她也不喜与人亲近。具体因由,却不便问。
“对坐饮茶,恰到好处。”像是随声附和,又似喃喃自语。
呢喃过后,又是半晌无言。付宗元于是捡回了刚刚不小心滑过的一个话头:“我若没记错的话,小姐方才问我,是否不喜欢如今的世道。问的时候,前面加了个‘也’字。敢请教小姐,这‘也’字…是何意味?你更向往那个没有‘武人’的时代吗?”
“我…自己没想过这些。是我的一个……朋友。”
说到“朋友”二字,寒星有些犹疑。她不清楚自己算不算是“清尘”的朋友,甚至不确定自己心中,究竟将“清尘”当做什么。她只知道,过去一年,自己像个稚童缠着大人讲故事一般,每每得了空闲,便会厚着脸皮,捧着“浅草生”的话本到“尘院”找她。从第一卷,捧到第十四卷,然后翻过头来,又是第一卷。“清尘”总能顺着某个极细微处,比如“衣襟的开口朝左还是朝右”,讲出好多好多书中没写的东西。寒星也不知道,自己想到“清尘”时心中泛起的那丝缕暖意,究竟与“清尘”本人有没有关系。
“她说,如今这世道:看似百花齐放,实则一潭死水。文人出不了头,武人有不了后;能臣济不了世,枭雄翻不了天。一群飞檐走壁的混混打来打去,实在无趣得紧。她喜欢古时候,喜欢狼王‘髯蓠’,喜欢‘安史’、‘金拓’。对了,她也是先生的书迷,她还说……”
提及书中所写,一言一语,便没了尽头。不知不觉,整整两个时辰,几乎就是“清尘”与“付宗元”相谈甚欢。寒星惊讶地发觉,清尘讲的那些,自己竟记得如此清晰;她更惊讶地发觉,自己化作清尘的“传信鸦”后,付宗元清澈的眼瞳之中,才真正有了光彩。她不恼恨、不嫉妒,惟有感激。若不是清尘,自己绝难与他一口气说上这么久,更绝难见到他“真正快活”的样子。
日半西垂,血红的晚霞将“寒星”早已不见丝毫冰冷的脸庞映得更美。
付宗元不想散,寒星更不想走。但付宗元身为主人,无论如何不能将一个尚未出嫁的小姐留到日落之后。
寒星站起身,接过了“翠倚”递还的配剑,而后却笔直地立在原地,没有走出凉亭。如此一来,付宗元也只好站在亭中。
“先生,让我跟着你吧。”
这一次,付宗元沉默。甚至没有宽和、暖人的笑容,只是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