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香(二)(2 / 2)
奶奶弓着腰,抓过一把干的槐枝来,两只手分别抓住两端,拿膝盖顶住中间位置,“叭拉”一声,枝条断了。奶奶将手里的枝条添进灶膛,用嘴“呼呼”吹几下,“拨”,火焰燃起来了,一蓬一蓬窜得老高。
奶奶拿围裙下摆抹抹沾了柴灰的脸,“把青青带门口玩玩,死闹人!”
槐香拉着青青,穿过门楼,出了大门,白日还剩最后一缕余光。
奶奶家门前,就是一颗水桶粗的槐树。一阵风袭来,地上转眼就铺着一层花瓣,犹如一只只栖息的小白蝶。青青不哭了,“槐香姐,花。”她说。把地上的花一朵一朵捡起来,把两只小手都塞满了,就递给槐香,用腾空的手再去捡。槐香手上是花,头上是花,脚下也是花,置身于那一片奶白之中,思绪不由地随飘落的槐花纷飞如雨。
槐香出生在槐花盛开的四月。在如今的都市,吃腻了大鱼大肉的人们,纷纷将一些不起眼的野菜、野花端上桌,槐花就是其中的一种。蒸,炒,拌,煎饼,打汤……但在程洼村,人们是不吃槐花的,它的用途是用来喂猪。
对于我妹妹的性别,我父母是彻骨的失望。
据说,那年春天,程洼村一连添了三口人,另两个都是男仔,唯有槐香是女婴。已经有了我这个大女儿,父母眼巴巴地盼着再添个儿子。由失望滋生出的怠慢情绪,渗透到日常的每一个具体行动与细节中。在这方面,表现最明显的是我爷爷奶奶。那时叔叔还没有结婚,爷爷奶奶对长孙的期待,从得知我母亲怀孕的那一刻就开始了。大半年的等待,却等来又一个丫头。爷爷坐在门楼里哼天倒地,奶奶的不悦更是毫不掩饰。为产床上的我母亲送来第一碗疙瘩面汤时,奶奶冷冷地吐了一个字:“嗟!”瓷碗与母亲床前的小方桌子的桌面接触时,发出沉闷的“哐当”声响,把襁褓中熟睡的我妹妹吓了一跳,妹妹凄厉的哭声让母亲心里泛起一阵酸楚。但母亲显然已顾不了那么多,一连十几个小时一个人的战斗,她的体力已消耗殆尽,此时此刻,虚弱的她强烈地想要吃口东西。
母亲挣扎着坐起来,妹妹的啼哭声一阵猛过一阵。母亲期待着奶奶能抱一抱孩子,看看是不是该换尿布了,或是把地上换下来的尿布拿去清洗,奶奶却在我妹妹刺耳的哭声里无牵无挂地走出房间,像一个聋子。
奶奶的淡漠在深深刺痛母亲的同时,也在她心中激起一股逆反的浪潮,她在心中暗暗起誓,一定要好好把这个女儿抚养长大,让她超过村子里的男孩子!
当天晚上,我父亲洗完妹妹的尿布,绞干了一块一块往横穿院子的绳子上晾时,奶奶将一只底部破了个鸡蛋大的洞的篓子搁在我父亲面前,父亲还没来得及想奶奶的意思,奶奶就在我父亲耳边唧唧咕咕了一番。原来,奶奶的这只篓子是要用来装我妹妹的。奶奶要我父亲写了妹妹的生辰八字,拿抱被一裹,装在篓子里,趁着黑夜送到十里八里外的路边扔了。奶奶自小在爹娘的打骂中长大,在她的观念里,女孩子生来就贱如草芥,是可有可无的。
木盆里还有最后一块没绞干的尿布,黑暗中,父亲的动作迟缓下来。
父亲最终背弃了奶奶的意志。但对于这个生下来就被嫌弃的女儿,他也是疏忽的。直到满月,妹妹还迟迟没有一个名字。当时正值槐花飘香的季节,村子里,一树树槐花开出的瀑流汇成白色的海,馥郁的清香处处流荡,人家门口的地上,村前村后的路上,草丛里,凋落的槐花瓣纯白如玉。正读高中的姑姑,望着那随风簌簌而下的奶白花瓣,一丝朦胧的诗意在心中油然而生。姑姑兴奋地对我父母说:“哥,嫂,叫槐香吧!”
到了该上学的年龄,父亲领着槐香去村里的小学报名,负责报名的老师问槐香的学名,父亲好像从来没有考虑过,仓促地在“槐香”两个字前面加了一个“程”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