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论民(1 / 3)
刘政一行人急急赶到莒县,拜见他的顶头上司萧建。见到这位琅邪相时,他正在与一众属吏饮酒,一旁还有舞姬助兴。待刘政领着李典、鲁肃、孙乾三人进来拜见,萧建也不倨傲,唤人添席,邀刘政几人入座共饮。刘政见似乎酒席正酣,也不好打扰,便坐下静听。只听萧建说道:“人有筋、骨、血、气、肌,以应金、木、水、火、土五行,而显毅、文、贞、勇、通等质,此五质又表仁、义、礼、智、信五德。内外交感,生神、精、筋、骨、气、色、仪、容、言等,是为‘九征’。我大汉察举量才、性以判之,由是有四说,曰才性同,才性异,才性合,才性离也。吾从才性同焉……”[1]
刘政头一次听人说这种话题,一时猎奇,听得有趣,可渐渐便觉有些云山雾绕,翻来覆去,颠来倒去,把话一直绕着圈说就是不落地,听着听着上下眼皮便要打起架来。忽然旁边孙乾伸手在他股上掐了一把,刘政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左右看看,似乎李典与鲁肃也是刚被掐醒。又听了一会儿,实在耐不住,刘政便藉着向萧国相进酒机会,问当下开阳局势。只听得萧建答道:“自四、五月间贼人东来,吾等退入莒县,随后便不知彼处情形了。”
刘政奇道:“国相没有散出探马打探么?”
未待萧建回答,席中一人答道:“万万不可,若让贼人知晓我等派出探马打探,必被激怒,来攻莒县。”
刘政一时被这话噎着了,正自消化,一旁孙乾问道:“不知足下怎么称呼?”
那人答道:“在下国中尉……”
未待再言,刘政终于把刚才那句话吞下去了,打断问道:“这位国中尉,不知如今郡兵如何?”
那人又答道:“四、五月间贼人来时便逃散了。如今还有二、三百人在城内供吾等驱使。正因如此,吾等也不好激怒贼人,万一来攻,吾等无兵,只得再退。”
刘政强忍拔剑杀人的欲望,但实在是坐不下去了。只好以远来劳顿之由向萧建请辞。萧建挥挥手,便又和一干人等高谈阔论起来。
因带着部曲,刘政扎营在城外,几人回到营中,刘政冲进大帐便拔剑乱劈,直到把几个案几劈得可以拿去烧柴,这才坐在地上直喘气。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识过炎汉此时的官场风气,今日可算是被好好上了一课。
等他发泄完了,另外三人才走进帐中,孙乾是几人中年纪最长的,跟着老师康成先生时间也久,见识也广,这时冲另外二人挥挥手,示意大家一起收拾。边收拾边对刘政道:“正平兄莫要气恼,这本就是如今官场中平常事,甚或如今为官地方,十之八九皆不得不如此。有汉一朝,豪强大户之势愈炙,高祖至武帝时,豪族多源自分封与军功,自元帝起,豪族更多源自官宦。光武继汉,云台中人几乎皆为豪强,随后数代又多外戚执政,这些人本就是豪强,自然不会抑制。时至今日,我炎汉几乎郡郡有士族,县县有豪强。若论起来,恐怕你我帐中四人,有三人皆可称豪族出身吧?尔等自当知其中原委。既然遍地豪强,又多出身官宦,于地方上,自然要侵占郡县治权,更有甚者一朝得势,便把持朝堂,视皇权若无物。于是皇权与大族之间,渐渐势成水火,此便是皇权重用宦官,以宦官对抗外戚与士人的由来,亦是二十年间两次党锢的由来,恐怕……亦是今日黄巾为乱,旬月间便能席卷七州的由来。此乃郑师与我几个年长的师兄弟之间的闲话,还请诸位斧正。”
接着又说道:“由此皇权与宗族,在地方上势成水火,你叫这些到地方为官的三互法下郡县长吏如何做呢?勾结地方豪强对抗皇权么?这岂不是割据叛国?这岂不是与数十年所学之忠孝仁义背道而驰?依仗皇权打击地方豪强么?恐怕政令出不得官衙。即便能行事,亦成酷吏、佞臣,须知史笔可都握在士族手中呢。君不见张汤、董宣、李章、周纭之故事乎?远者不论,近者有故卫尉阳球,于司隶校尉任上诛王甫、段颎阉党,按理说剿灭阉党乃是大快人心之事,然世人评球曰:‘自临考甫等,五毒备极’,又借王甫子之口骂球曰:‘尔前奉事吾父子如奴,如敢反汝主乎’[2]。旦有作为,不论原委,不议对错,便被污为酷吏。有志之士离散,无能小人横行。吾师曾有四句评如今官场:‘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且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3]。由是不作为之风盛行,不施政,只清谈,还能落下个清高之名,何乐而不为哉?”
刘政三人皆静听,待孙乾言罢,刘政沉吟半响说道:“郑师高见,说到了秦汉政治失败之根本。吾在三韩时,曾论国本、国体、国治,今日便想论一论这民之本,还请三位指教。人有四欲,一曰‘存续’:得饱食,有暖衣,延子嗣;二曰‘安居’:离野兽侵袭,免悖乱相亡;三曰‘交际’: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为人邻、为人师、为人徒,如此等等,似织网之蛛;四曰‘声名’:获人认可,得人尊重,乃至建功立业以求青史留名。由此四欲,先民组家族、建部落、立礼法,渐成族裔,遂有邦国。今之豪强大族,吾观之与古之部落颇似,皆是宗族以自立,聚民以自足,结堡以自守。正因如此,豪强大族当非不臣之忤逆,而是人之四欲在家国发展中的自然体现。如今豪强遍地,固然源自分封、军功、官宦,然亦有他因,便是豪强聚民耕田,比一家一户效率更高,产出更多。豪强聚众开阡陌、修水利、使农具、蓄畜力,效率三倍小民尤甚。此岂非好事焉?炎汉岂非应凭此以擢农技,使愈多人饱食乎?”
“然不论秦汉,皇权视豪强如仇寇,皆因皇权知若不抑制,豪强或能坐大以取而代之,如远之三家分晋,近之莽新代汉。由此便有士人中的大盗,趋炎附势,牵强附会,强合儒、法、阴阳中只言片语,生造其治世之策献于君王。其策为何?无非独尊君王圈养万民矣。此士之大盗始于秦之商鞅,献驭民五术于秦孝公,曰弱民、贫民、疲民、辱民、愚民[4];兴于汉之董仲舒,以伪儒惑于孝武帝,曰天人感应,曰罢黜百家。此类邪术皆言强君,于是甚合君王心意;又皆夺万民资产奉一人,于是须臾间便能使国势强盛,此强秦所以灭六国,强汉所以逐匈奴、收南越、灭朝鲜也。”
“一时之盛,不能继万世,此便是韩长孺所言‘冲风之衰,不能起毛羽;强弩之末,不能入鲁缟。’[5]于是秦二世而亡,孝武末年百姓空竭,万民罢弊;于是孝武开拓之西域、南越、朝韩,如今皆岌岌可危;于是有汉四百年至今,君民之仇积重难返,乃至为官竟不能有作为,不敢有作为,只求清谈得名。此皆商鞅、董仲舒之罪也。其中董仲舒之罪由重:其一,伪称其术为儒,致使孔孟蒙羞;其二,天人感应催生谶纬横行,以至惑乱朝纲,三公不得久,国策不能续;其三,罢黜百家之策最毒,商鞅驭民无非圈民于地,而罢黜百家却圈士民之心于伪儒。吾常惜王莽,此人便是中毒最深一人,此人所作所为,便是董仲舒伪儒之学荒谬之力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