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遇匪(1 / 3)
东汉光和六年,青州北海国挺县。这里东临貕养泽,西方是沽水,地势北高南低,丘陵绵延。与其说挺县地属北海,其实是伸入东莱郡的一块飞地,百姓们的生活和口音,更偏向东莱一带风俗。这时已近霜降,山野间入目尽是萧瑟破败,本就被丘陵地形切割得星散的宿麦田中只见一簇簇零散的麦苗,竟是了无生机。
正值黄昏,从挺县往东莱郡治黄县的官道上缓缓行来一支队伍。队伍不算小,仅辎车就有三辆,奇怪的是,仅有的一头牛被挽在最后的一辆车上,似乎这车里有什么很重的物件。队伍经过一座似是已被弃置村落,更确切些或可称为五六户人家的聚落,行在第一辆辎车旁仆人打扮的老汉抬头看看天,转头对车内说:
“老爷,天色近晚,这荒村虽破败,却可遮风雨,今晚就宿在此处可好?”
车上遮帘一挑,露出一位长者,只见此人年约五旬,一身素朴文士打扮,颌下短须,貌甚奇伟,一手挑帘,另一手上还拿着一卷书简。他似乎还未适应外间光线,闭眼又睁开四处打量一会儿,说道:“吾幸得郑公注《周礼》,一时入神,竟不知离县城已有一日。阿福,此处既可避风,赶紧叫他们停了,生火做饭吧。今秋苦寒,那些脚力忙碌一日,甚是辛苦,叫他们早早歇了,明日再行。”
名为阿福的老仆应了,转身便去安排。小半个时辰回转过来,却见那中年文士站在荒村前一小丘上,望着这秋日黄昏中的一片萧瑟出神。福伯紧走几步上前埋怨道:“老爷,这几日便要降霜了,今年又出奇得冷。这时辰怎还能站在外面。老仆刚刚寻得一处院落,打扫了还算干净,赶紧进院烤烤火,喝点热汤吧。”
这文士却不转头答话,只是自言自语一般说到:“自南城至此,这般景象比比皆是。往年间此时宿麦应已出苗,田间不应再如此破败。可如今观来,出苗竟只往年十之二三。还未入冬,乡间庶民竟已纷纷挟家逃亡,以至一路行来十室九空。今冬明春,灾势已成。只是这些时日并未见许多灾民,这些人如今却去往何处呢?”
福伯叹了口气,道:“老爷还记得早年间在圉县老家么?那时老太爷也曾差遣老仆行走于青徐之间。那时节,青州这一带还能见到种稻呢。只是这十数年来水利荒废,天气愈寒愈旱,莫说水稻了,如今连这宿麦也如此艰难。地无所出,自然要逃亡的。只是这些人去往何处……老爷,咱在南城寻的脚力头子,人长的甚是凶恶,若不是老仆见他总是带着幼子在身边,还不敢雇他呢。不想这一路行来受他助力良多,听闻他便是这青州土著,这眼见着要到三老爷地头了,不如今日老爷寻他来问话,找个由头赏赐一二,便也全了这人情。”
年长文士斜了福伯一眼,嘿嘿一笑,“你倒是慷慨,尽指使你家老爷苦差。也罢,我自去那院落,你去寻他过来答话。对了,琰儿呢?怎还不见她过来?她身子弱,这几日又如此辛苦,你去叫人把她的车直接拉到院中,免得受了风寒。”
福伯转身去脚力们的歇息处。这些脚力们也就是在屋外寻了一堵残墙,于背风处铺了几篇竹席在地上,便围坐着吃些干粮饼子。当中一人,约莫三十余岁,长得甚是雄壮,环眼虎须,瞪一眼便能惊得小儿哭啼那般。只是此时却一脸宠溺地抚着身旁一个长得虎头虎脑的五六岁幼童的头,低声说道:“承儿再坚持几日,等将老爷们送至黄县,咱们就可返还老家了……”
正说着福伯上前来,请他至老爷处答话。这壮汉却是扭捏道:“长者问话,自不敢辞。只是至今不知长者名讳,怕言语有失。不知老伯是否能赐下,我也知如何应答?”
福伯笑道:“管兄弟看似鲁莽,却也知见机行事。也罢,起初闭言此事,却也是事出有因。只是这一路行来,受你助力良多,知你忠善,现在告知倒也无妨。我家老爷姓蔡,曾在熹平年间任议郎……”
这大汉一听惊道:“可是飞白伯喈先生当下?竟是蔡大家到了!老伯害我,早知当日日请教。”说罢拖着福伯就走。福伯正要挣扎,这大汉几步回转过来,用另一只手提起正呆呆发愣的幼子,随手夹在腋下,与福伯道:“老伯休怪,今日拜见,定要携这小子同往。有此一机缘,日后这小子定当一生受用。”说罢不待答话,又大步流星而去。
福伯被拖扯着,真是又气又恼,哭笑不得,赶忙道:“管兄弟快快把我放下。这要是被老爷看见,我怕你再无此机缘。”大汉一听反应了过来,忙把福伯松开,又是作揖赔礼,直说糊涂。如此跌跌撞撞赶到院外,大汉却不再冲动,站立着整理了一下衣服,把破口处尽量掖进去,又蹲下给孩子整理发髻衣服,掸去灰尘,才请福伯进去通禀。待得里面传进,这才携了幼童的手,大步走入院中。前几日他是见过蔡大家的,抬眼看到蔡邕蔡伯喈正在火堆前坐着,赶紧紧走两步上前,躬身施了一礼,道:“长广管亥携幼子管承拜见蔡大家,前几日不知是先生当面,失礼之处,请先生勿怪。”说着扯了一下小管承。这小管承倒也机灵,话不多说,倒是跪了下去。
蔡邕一边起身把小管承扶起,一边笑着对管亥道:“齐地多管姓,不知与夷吾可有渊源?”
管亥答道:“正是先祖。唯亥非嫡系,已不入谱。但先祖贤德不敢或忘,虽生计困窘,也托族人识得文墨一二。然桓灵以降,日益艰难,建宁年间大疫,亥父母皆亡,遂逃乡谋生。这十余年来,倒也结识了一帮脚力兄弟,受雇于兖、青、徐之间。五年前在南武阳结识一妇人,诞下此子。便只在泰山境内打些短工。只是幼子年岁渐长,也到了要读书识字的时候。便想着一日回原籍看看,再求族人为承儿启蒙。那日在南城遇见管家老伯召脚力至黄县,便想着接了这单顺路回乡。这才带着幼子上路。未曾想主家竟是蔡大家,不知……不知……。”他支支吾吾不知如何续话,只把一双环眼往小管承处乱瞟。
蔡邕见还未问得两句,这壮汉竟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个前因后果说得分明,心中不免高看此人几分。又因其为管仲苗裔,行粗鄙行当却一心向学,便把原先见其相貌而生的一丝厌恶抹去。笑着对管亥道:“莫急,莫急,今日招你前来,实有一事疑惑不得解。你既为此处乡党,又多行路,或许可解我疑惑,不知可否请教?”
这管亥听的此言,只把两只手晃的如蒲扇一般。连声道:“怎敢怎敢,先生下问,亥知无不言,知无不言。”
蔡邕便把心中疑惑说了,问管亥可知这青州境内逃乡庶民去向。管亥沉吟半响才道:“我原本并未细想,待先生问起,回想起来,才觉这一带的逃民,竟有两大两小四个去处……”
未及细言,院外推入两辆辎车,把本就不大的院落挤得更显局促。管亥还未细看,便听的前面一辆车上传来清脆的女声:“琰只闻灾年黎民流离失所,冻饥亡于道旁,却不知这青州一地,竟然还有如此多的活路?阿爷莫要轻信这位大叔言语,待我细细问他。”说罢不待车边侍女挑帘,从车上蹦下一位未及金钗的女孩。只见她生得甚是清秀,却有着一双古灵精怪的眼睛,或许是从小在外奔波的原因,肌肤略含栗色,却又许是这两天路途操劳,脸色带着些苍白。跳下车来时双手还捧着一副琴,不知为何,这琴的尾部竟似曾掉入火中烧焦了一般,漆黑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