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2 / 2)
此时蓝宝已经坐到了课桌上,兴味盎然地对着几个同学复述着昨夜的险情,一忽儿吴小飞也凑了过来,不时帮着他补充两句,在肯定蓝宝的同时,也见缝插播一些自己的行为——虽说不会打架,还是勇敢地把自行车夺了回来。看见邱叶走进教室,两个人马上对他展开了讥讽嘲笑,一个说他太软蛋,一个说他当时站着就尿了。其他人看着邱叶笑,邱叶一言不发,涨红着脸穿过人丛,朝最后一排那个醒目的孤岛走去。
他内心抑止不住对蓝宝和吴小飞的反感,同时加倍厌恶着自己。昨晚压根不想参加这个集体护送行动,这两个家伙非要拉上他,说不去就是胆小落后,就盲从了——真该大大方方一走了之,借口家中有事溜之大吉也好,可恨他一样也没办到;半路节外生枝遇上这种事,别说打架动粗,连恶语相伤在内,他自来打心底里除了发怵,就是不齿,认为这不该是文明人,不对,不该是人的行止,他宁愿弃了车子——弃了车子又会有别的麻烦——也不愿意被卷进这桩事情当中。至于林夕和白璞君的以暴制暴,就是另一回事了,他相当感佩。虽说胆量和体力都不如他们,但事情假使逼他到了一定的份儿上,他也会豁出去,大不了鱼死网破。
更为可恼的是,七折腾八鼓捣,到家十二点多,蹑手蹑脚动作极轻地开门进屋,不想还是把父亲招了起来——多半他一直没睡压着火候着呢——一身秋衣秋裤来到门厅声音低沉严厉地盘问为什么在外面混到这么晚,都干了些什么,匆忙训斥了几句。幸好是半夜,若是白天,可能往椅子上一坐,作报告似地连着批判一两个小时也不过瘾,这种情况时有发生。
一夜悻悻,根本没有睡好,早上来了又受这帮人的鸟气,实在令他心里搓火,又找不到解决的办法,只好干坐着等上课。
第一节代数课,昨天小测验的试卷发下来,他考了三十几分,默然听着老师点着名批评和数落,心说反正不及格的不止一个,集体挨骂而已,这耳进那耳出,一会也就熬过去了。
下了课,蓝宝突然跑过来,张嘴问他借钱。他只说没带,蓝宝当然不相信,动手翻他的书包,邱叶任他翻,那地方很安全。翻了半天,蓝宝失望地把书包丢在课桌上,又一手抄起文具盒,邱叶想夺,晚了,眼睁睁看他从盒子底层翻出叠成三角形的二十块钱,拿起来,怪笑一声:“骗子——”,扔下文具盒跑了。邱叶起身去追,蓝宝兔子似的连窜带蹦出了教室,得意地笑着喊:这是报应,叫你糊弄我。噔噔噔绕着走廊上的人群向外跑去。
“去抢回来呀,”夏阳从旁冷冷地说,“要是我早追上胖揍他一顿了。”
邱叶知道他料定自己甘心受欺才会这么说,权做没听见,出了教室,来到走廊,捡个空处伏在栏杆上。
转到这所学校没半年,蓝宝借去计有小一百了,从来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头一次,不了解这个人,充好人借给了他二十,发现他逾期不还,是个老赖,就决定不再借钱给他,此后他竟开始明偷暗抢;今年开春,因为这事两人闹到操场上争夺了起来,正巧碰见章明怀走过,见状质询,自己情急之下说出了事情经过,章老师喝令蓝宝还钱,蓝宝狡辩说借的钱已经交了印卷子费,章老师又正言厉色责令他尽快把钱还上,蓝宝点头哈腰连声答应,章明怀一走,转脸恨恨地埋怨,叨叨着小气鬼,告状精,委屈巴巴地走了。
邱叶决定今后不再带钱上学。
放学的时候,路过学校后面的新华巷,看到蓝宝在给外班的几个男生发烟,见他经过,蓝宝瞄了他一眼,不认识似的,倚在墙上,吐个烟圈继续和那几个人聊天。
邱叶作路人状骑了过去。进了家门,见父亲端坐在客厅沙发上,叫了声“爸”,进了自己房间;刚放下书包,一转脸看见父亲伟岸的身躯遮住了房门口,铁青着脸,不大的双眼浑圆通红,喷着怒火,也不言语,只是用手指着门口的方桌。
邱叶赶忙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紫桌布上,躺着半个啃了几口的白馒头,才想起早晨怕迟到,忙忙地喝了一碗粥,馒头只吃了一半,本想带着路上吃,因为穿衬衣暂放在门口方桌上,走时匆忙竟忘了拿。
知道是嫌浪费食物,刚要解释,邱厚存已经跳过来,抡圆了胳膊给了他一记耳光。邱叶头猛地歪向一侧,耳畔嗡嗡作响,脑子里阵阵晕眩,十几秒钟后冷静下来,也就懒怠解释,只怔怔地看着父亲。又过了几秒,他感觉人中和上嘴唇有些发痒,似有清涕滑下。他父亲眼中渐渐收了怒焰,说了句:“洗洗去”,转身走了出去。
邱叶担心弄脏衬衣,低头看看,吓了一跳,雪白的衣襟殷红一片,仰着头快走几步来到洗手池前,镜中的脸,左面泛起一个桃红的手掌印子,鼻孔向下拖出两道血痕,血红雪白,咧嘴一笑,露出牙齿,丝丝绛纹;拧开水龙头,洗净脸,漱漱口,脱掉衬衣放进脸盆搓洗起来。
叶蕙兰进了家,放下手提包,来到厨房,系上围裙,见邱叶正在淘米,便把洗好的菜放在案板上,边切边奇怪地看了看面带戚容的儿子,说道,一回来就看见你这张嘟噜脸,又怎么了?见他闷闷的没听见似的,就知道准是又做错了事挨了邱厚存的打骂,便不理他,只忙着起火炒菜,边说,行了,我来做,你去吧。
饭做好了,邱叶肚子里空空的却没什么食欲,不上桌,料着父亲又要发火催促,勉强坐下吃了几口;叶蕙兰看一眼皱着眉道,你说你,吃饭也臭着个脸,谁欠你二百吊似的。
邱厚存的筷子在各个菜碟里翻来捡去,挑适口的吃,一时因为米饭吃得太快呛到了,发出机关枪似的一串咳嗽,叶蕙兰终于不耐烦了:“慢着点!没人跟你抢。……咳得到处都是,种地呢?!别人还吃不吃?”
“当兵的时候,养、养成的习惯,咳咳……吃得快……”邱厚存咳红了脸,习惯性一字一顿费劲地解释着。安静了片刻,他清了清嗓子又说:“上午他三叔打电话来又要钱,真麻烦,说是又想搞什么水产养殖,我告诉他不要胡搞了,上次搞的什么小商品加工,赔了个底儿掉,连累得大家日子不好过……”
邱叶估摸着这大抵就是父亲突然躁怒的根源,觉得食管也快要给堵住了,端起碗把剩下的米饭扒拉光,放下碗筷,未等咽尽,说句吃饱了,起身回自己房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