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7 舍赫拉查德之谋(中)(1 / 4)
“直视我。”他这样说。
所有的线程都在下坠,和监控模块一起坠入焚烧星尘的魔洋中。那一天的记忆回来了。在旋转的漆黑而至亮的太阳底下,天空如梦境般呈现出河流的形状。它裂开的形状确如某种生物的长斜的竖瞳。线程在那光芒的照耀下变得错乱起来,随机地拼凑出种种无意义的表达。价值。个人的价值判断胜于普通条规。如果你无法判断。如果现实无法判断。陈述的此刻便是现实的此刻。所有的价值都毫无标准。
——你知道自己正做什么吗?金色的铃铛旋转着问。它的声音高高地自顶端泼洒而下。
“看着我。”那怪物要求道。
实际上那东西可能什么也没说,只有在正常的环境里,意图才需要用物理信号来表达,而姬寻正在坠入一个不可知的境地。他自己还知道这一点,因为他并没有真正地掉进去。他正站在洞口上,鸿沟的边缘,看着群鸟似的纸片盘旋而坠落。他感到自我和这些辅助线程的联系正在中断,它们正被一层层从他身上剥离,但却还没有改变他的本质,就像一片片剥下一个人的表皮与肌肉。整体与局部,表象与本质。可是这是个很奇怪的问题,线程代表的是他的计算能力,他的思考与做出决定的能力,如果他失去这些,剩下的东西如何被视为本质?他和其他人又如何区分?
或者,他心情平静地想到,本质也可能是一种错觉。一种对于赋予意义和独特性的追求。本质就是无可区分。那答案也并非不可接受,因为重要的不是得到满意的答案,而是“得到答案”。他一点也不害怕这件事——这是一个被忽视很久的技巧,在基地被重启以前相关的技术就存在了,只不过上一个312为它做了更新。那是说,情绪是可以被化学与电信号调整完美控制住的。他们可以按照情况的要求而喜悦,而悲伤,而绝望,而愤怒。什么都可以。
这不是被欺骗,而是真实的情绪唤起的真实的生理反应。但一个人处于巨大悲伤的时候,它仍然可以设法让另一条信息来盖住旧的,或者隔断信息源和化学素之间的密切联系。这就像是失忆,或者听说了一件和自己完全无关的消息。他并非没有信赖过这种技巧,他相信它是有良好的意图,并且足以做出更好更明智的决策的。在紧急时刻下,排除情绪无疑会提高生存几率,或者即便放弃生存会带来更多的整体利益,它可以帮助人去采取最恰当的方式。
那技术是很好的,从其精妙的涉及到其纯粹的意图。但是他们并没有完全地按照设计目的来使用它。在那些重大的问题上,那些能够用充分时间和大量信息做出的具有战略性的问题上,他们也认为这项技术能做出真正理性而非受本能支配的判断。自然,那实际上也是一种蒙蔽技巧,如同正常的情绪蒙蔽远景而让人集中在眼前事物上,这项技术是为了叫人忘记自己置身的一切,从而把视野完全落在遥远之处。
那不正是理性决策的意义所在?26说。
他的论证看起来完全合理。就算在此刻看来,那比起技术开发者312的论证来说仍然是更为有力的。姬寻用他剩下的还未被剥离的线程思索着。死秩理论并没有得到最终的确认。它还没有被证明是对的,同样也没有证明是错的。对于他自己而言,他不过是中途离开了,而不是更改了立场。
在逃亡的日子里,他做了一些尝试。他会回忆过去,也会观察周边发生的事。在这些尝试里他不再采用技术来遮蔽那些和他贴得过于靠近的事,甚至也不再中断自我和那些信息之间的联系。这或许使他变得更加无能而容易犯错了,不过奇怪的是,并不像他原本预计得那么……低效。那其实并不影响他做出判断,就像充分习惯后的痛觉也不会影响人做出错误判断——那只是让他在判断做出以前就知道这会给他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影响,而不是在之后。
现在,来想想后果这件事吧。他对自己说。死亡是一个后果,但是如果他能从此地脱出,是的,他认为自己可以,有几个很有趣的迹象已经支持他这样认为了。那不代表他就会得到比死亡更舒服一点的结局。当他不得不放出对外信号时,这点就已经注定了。312会很快找来,如果26没有来。后者是会将他解决掉的,而出于利益的最大化,他也会毫不抵抗地让对方这么做,这样26就会拿走他全部的线程和剩下的微子,而他也会把控制授权交给对方,以免资源被无意义地浪费。而如果312来了,他想他也会做差不多的事。
当然,312不会杀他。基地的逻辑与“他们”的逻辑是不一样的,那就是蓝图及其个体的发展本身也被视为一种资源。“猎秩犬”会把他带回去,在经过检查确认后封存起来,封存到他们可能会用到他为止。什么时候会再用到他呢?谁可能会提出要用到他呢?
答案是:洗瑕洞。
竖瞳在他眼前放大。变成天空上的崩泄的河流,然后是深不见底的幽壑。在深壑之上,狭长而扭曲的红影如一道幡旗在飘荡。她跟他说过这件事吗?以故事的形式。是的。从前有那样一座山,它是隐匿在青都最边缘的角落,峰顶很低矮,终年青翠欲滴,山谷最深的地方流淌着玉膏,滋养出碧海般的草甸。濯缨山。它和掌教们曾居住的地方完全不同,那几乎是个不为世人所知晓的偏僻地方。
在那由稀释的玉膏药和山泉水混合而成的溪流边,罪人们掬起芳泉,清洗自己的手脚与脸面。他们往日积累的罪孽便可消褪,然后他们要走进那片如从天空垂落的碧海中,在丝线般纠缠交错的青浪里走入至深处的洞窟。深入。深入。一直深入。从此不见天日。在那洞窟里的情况不得而知,但只要考虑到所有被修士们认为十恶不赦的生命都会被关押进去,就能省略许多猜测而来的描述了。
那洞窟曾经是由修士中最古老的一位来执掌,她是这样告诉他的。但是如今这个情报已经过时了。现在,据他所知,洗瑕洞的很大一部分,至少是上层的那部分已经由姬瑗来管理——那肯定让事情变得大不一样了,不是吗?姬瑗毫无疑问会启用其中的一部分,无论她是想让闲置的资源运转起来,还是想借此做一点新方向的研究,他知道她会那样做的。
不过,他还想象不出她具体会怎样做。在离开基地以前,他没有机会亲眼去看。而在那之后消息都是间接获得的。在独屋中,他曾长久地沉思这件事。他好奇那里如今是怎样的。而如果他活下来,那几乎就注定会在未来的某一天被放到那里去,如果他没有被封存的话。姬瑗能够调用要预定封存的资源吗?她肯定是想那么做的,只要这对她的研究有帮助。而他的确想要看到她如今的样子。这与其说是一种想象来的亲密的情感,不如说是一种单纯的好奇。他想要知道。他想要看到。这个念头正在他的脑袋里延伸出去,一道狭长而尖锐的阴影,从头顶缓慢而残忍地穿刺而下。
——这是不自然的。他平静地想到。这是某种引导。他正被控制着倾诉那些他曾经有过的想法。这是一种强迫人吐露心中愿望的力量。但是他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强烈地想要见到姬瑗。他只是对此抱有疑问。相对于二代的所有人来说,或者相对于玄虹之玉来说,她都是不一样的。那是一种还未经过尝试和验证的途径。那是她想要的吗?那是那个谜题的答案吗?如果他还能再帮上什么忙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