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一(1 / 1)
“这是一段永远不会被写入史书的故事“
想到这,罗贯中端起眼前的高脚小瓷杯一饮而尽,烧酒的那股子辛辣刺得他直呲牙。浙江这边的饭桌黄酒为主,酿造烧酒的酒坊本就不多。今天打得这角“三白”酒,用的是现下嘉兴杭州一带最流行的酿制工艺,以白米、白面、白水蒸制七天而成,故得名“三白”。都说这“三白”酒气并不甚烈,入口时甚至还带着一点绵软清香,无奈自己酒量实在不行,三两下肚已然有些晕晕乎乎。
亭子外面一阵料峭的寒风吹得罗贯中一激灵,他下意识地在身前的火炉上搓了几下手。刚过了雨水没几天,江浙一带还是乍暖还寒时候,前天晚上杭州这边又突然来了一场大雪,愈发地让人感到冷意。可文人嘛,最喜欢干些所谓的“风雅”之事。这不,雪刚下完,他便搬着火炉,拎着酒壶,来到附近的既醉亭赏雪。
若是说杭州城附近赏雪的好去处,自然是以西湖附近为佳。“断桥残雪”自不必说,岳鄂王墓也是赏雪的好去处,墓园旁还有片腊梅林,粉的梅花和白的雪花相映成趣;若是舍得力气多爬点山,还可以去北高峰下的灵隐寺,禅房空寂,钟磬声声,说不定还能在雪中赏出一丝禅意。
然而,这几处名满吴越的“胜景”却提不起罗贯中的丝毫兴致。在他眼里,最美的景色永远都属于眼前的这个小村镇。去年冬天,旅居江浙十几年的罗贯中再次回到了儿时生活过的杭州,这时候他已经年届五旬,须发尽白,深湛的皱纹和憔悴的双目,无不凸显着大半生的飘零沧桑。回到杭州以后,他没有搬去人声鼎沸、物阜繁华的城里边,而是在武林山的西边找到了一个安静的村镇——西溪。在西溪镇最北面的一片荒地上,他雇人盖了两间房,又开垦了两亩七分的薄田,打算在这里度过人生的最后一段岁月。
雪中的西溪虽然没有西湖秀美,却饱含着一股抱朴守拙的野趣。望了望眼前这片银装素裹的旷野,他微微闭上双眼,身子尽量斜倚在椅子上,惬意地享受着午后阳光放肆泼洒的暖意,悠悠然回想起了这大半生的日子。儿时的亲人故友早已不在人世,漂泊了大半生似乎也没有实现任何抱负,唯一让他觉得有些成就感的,就是这些年在旅途中写的那几本稗官野史。
自己七岁的时候,便跟随做丝绸生意的父亲来到了杭州。小时候的他木讷寡言,对商贾之事从未提起过兴致,只知道抱着杂七杂八的书卷乱读。帝王将相的故事读多了,整个人也不断地被熏染。十几年后,他长成了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虽然生逢乱世,但壮心丝毫未减。他犹记得二十多岁的自己常常把那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挂在嘴边。毕竟年纪轻轻,又读过这么多书,换做是谁,心里都会装着一份宏图伟业吧。
为了这点初心,这份抱负,他一路辗转投奔了姑苏张士诚,做了张府上的一个小小幕僚。别看官小,那时候的他可是春风得意至极,用自己日记中的话来说就是:“有志图王者,乃遇真主。”然而,现实很快将他的那点理想击得粉碎:敲骨吸髓的军阀豪强,鬼魅丛生的邪教妖党,横行霸道的贪官酷吏,被杀的老弱,被奸淫的妇女。即使在张士诚统治下的江浙,这些地狱中的景象也依然存在。这并非是什么宏图霸业,也不是什么太平盛景,圣贤书中更是从来没有讲过这些。他感到了深深的绝望,最终离开了张士诚;打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出山过——除了去年。
想到这,罗贯中的身子微微抖动了一下,他睁开了双眼,脸上的表情也由轻松变得凝重——一年前发生的那件事,如今回想起来依然会感到惊心动魄。此时的神州大地,无论是叱咤一时的军阀如张士诚、陈友谅,还是鞑子的末代帝王至正皇帝,都统统不复存在。中国再次统一在一个崭新的王朝——明王朝的旗帜下。这件惊心动魄的故事,就发生在这样的一个时代,就发生在去年的秋天。
在这个故事里,拿到屠龙刀的那个英雄并没有变成恶龙,而是挥刀砍向了自己的软肋;
在这个故事里,如尘埃般卑贱的升斗小民,却坚守着达官贵人自愧不如的人间大义;
在这个故事里,真正的壮举是以一己之力守护亿万斯民,而不是为人所津津乐道的杀伐大业。
这个故事,永远不会被载入史册。
打那以后,英雄被涂抹成了奸诈无耻的败类,而小丑则被塑造成了为民请命的忠烈。
不知道当后人翻看这段史书时,他们会作何感想?
他们是否知道隐藏在书页深处的这个不为人知的故事?
他们又能否拨开一层又一层的迷雾,看到最为真实的那一面?
罗贯中将剩下的烧酒一饮而尽。
他决定用自己的笔墨写出这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