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班主任（二）（1 / 1）
她做班主任以后，才看清这帮孩子的恶魔嘴脸。他们一个个都精明着呢，又都欺软怕硬。遇到温和点的老师，他们只会得寸进尺，更加无法无天。遇到又厉害又有手段的老师，他们才会有所收敛。她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老师总要对学生摆出一副凶厉的样子了。她平日里严厉地给他们强调规矩，全都成了耳旁风。受到批评教育时，总是一副十分悔恨的神情。其他科任老师上课时，那些差生明面上假装听课，背地里有一千种开小差的法子：踢前排的板凳、编手链、玩头发、说悄悄话……他们假装看课文，其实课本下藏了一本漫画。他们假装做笔记，其实正在涂鸦课本上的人物插图。他们手称着头假装思考，其实是在打瞌睡。他们发现了班主任会偷偷查课，同桌之间勾结好了轮流望风。他们不会做作业，便去抄好成绩的。但他们不会全部照抄，故意有一两道题写不同的答案，或故意在题目上画上重点线，打点草稿，免得被老师瞧出破绽。这些还都是她已知道的。还有多少她不知道的呢？学生背地里藏了一万个心眼也说不准。
“我已经尽力了，累得心力交瘁。可是学生还顽梗悖逆。或许是这个班本就这样。我接手以前，这个班的成绩和纪律就是全年级垫底的。或许人的本性太难改变。可是教书育人是个良心事业。无论如何，还是要咬牙坚持，决不能放弃。我一定要对这个班负责，要关心到所有学生。”她暗暗勉励自己。“假如下回给我分个好班呢，学生懂事听话，成绩也好，这样我会轻松一些，也容易有成就感。”
不觉间，她在学校工作了五年。
五年的时间不过眨眼间。有时候她会回忆起五年前的自己。她记得刚从师范学院毕业的时候，心里是又欣喜又期待的。她想以美德感化学生，以知识养育学生，这必定是世间最大的幸福。这些回忆给人恍若隔世的感觉。
可现实呢？她很少有感到心情舒畅的时候。整天教学生已忙得脚不沾地，还为大大小小的事情搅扰。她常被上级教训、被扣奖金……因为没有服从好上级的命令。她自己不善于辩论，又惧怕扣钱，只能灰头土脸地努力做好。
她曾想过换学校。有一次去参加同学聚会，她留心听老同学们讲起他们工作的学校。
阿何在县高中教历史，他讲道：“在我们学校，高一上半学期就要进行文理分科考试。学校也太着急了。好多学生都还迷茫着呢。可学校的意思是早点分科就能早点精修高考科目，别在其他科目浪费时间。我们主任还要求我们把文科卷的题目出得很难。看来是要打击学生学文的信心，引他们选理科。学校重理轻文。没办法啊，理科生的高考上线率更高。”
阿林在邻县的实验学校教高中历史，她笑道：“我们学校是全封闭式管理的。学校的围墙至少有三米高。只有寒暑假才打开校门。老师和学生每日的吃住全在学校。从早床闹铃响起开始，就要抓紧每一分每一秒的时间学习。哦，我这次能请假出来和你们聚餐，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审批程序呢，可以说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哦，之前学校有一对青年男女教师谈恋爱，被学校解雇了。学校认为他们在校谈恋爱会耽误教书，而且会使学生早恋。哦，学校还有条规定——不准异性同学做同桌。”
那次同学聚会之后，吴勤便打消了换学校的想法。
既然所有的学校都差不多样，那么换学校又有什么意义呢。她开始反思自己，是否是自己一开始的坚持就不对。难道只有自己一个人是清醒的，这个世界错了吗？以一己之见批评全世界，这会不会太狂妄？自己的人生经验是否丰富，思考问题是否深入呢？
她想起父亲——深深影响她信念的人。
父亲读书不多，只是比别人多认得几个字。然而他们那个小地方普遍没有文化，她父亲便被人尊称为吴先生。在生产队里，吴先生不干体力活，专管记账、写宣传语、办广播等文事。他对人热心，帮忙写书信，起名字，写春联，让人又羡慕又尊敬。
他后来在村学校教书。课堂上，他总要先训勉学生几句：“你们要孝顺父母，多帮父母做活。男孩子要在生产队里帮父母挖土、挑粪。女孩子也要帮着割麦子、掰玉米。在家要带好弟弟妹妹，教他们做事要勤快。你们要主动扫地、洗衣服。你们不准打架，也不准说脏话，和别人闹什么矛盾要来学校找我。到了学校就要好好学习，上课不要开小差。”
有时候，好奇的大人也会站在教室外面旁听，他便有意说道：“在生产队做活一定要勤快，不要偷懒，要对得起良心。家里有娃娃的，一定要他们来读书。要是以后娃娃连字都不认识，看到字就问人，别人骗他怎么办？要是不来学数学，以后出去买东西算账都不明白，别人给他缺斤少两怎么办？”
有一次上课前，他专把两个学生叫上讲台，严肃地教育了他们，因为他们前日在放学路上隔着一块水田对骂，骂声传得老远。他说：“一个人的言语是心结出的果实。言语怎样子，要看心这块土壤怎样子。一颗好的心会发出佳美祝福的言语，一颗恶的心会发出恶毒咒诅的言语。”他常说：“成材之前先成人。一个人只要心是善的，他越有知识就越对社会有贡献；要是一个人的心是恶的，他越有知识反而危害越大。”每天，他做完了一番思想教育，才开始教学生认字读课文。
吴先生小时候听老人讲“人在做天在看”“举头三尺有神明”“善恶终有报”……老人们相信看不见的鬼神主宰着这个世界，审判着地上所有人的行为。人行善便讨神的欢心，将来有数不清的恩赐和福报。而作恶之人必不得好死，死后在地狱也必将受尽痛苦的折磨。
随着时代变迁，这些话已被视作封建迷信，说不得了。吴先生机灵地避开鬼神不谈，却坚定地身体力行，将老人说的善恶教训传授给学生。他的女儿吴勤从小看见他如何处世为人，看他如何积德行善，看他如何受人感戴。她敬重父亲良善的品格，并立志学习他。
可是她的成长环境与父亲不同，她的精神又有了新变。
在吴先生小的时候，这里是道路不发达的山村，是人心淳朴的的世外桃源。这里没有出过伟大的英雄，没有载入史册的大事件，没有吸引外乡人的奇闻趣事。每天人们所商讨的，不过是家庭里的鸡毛蒜皮，亲友间的礼尚往来，邻居间的飞短流长。人若行善，也不过是唇齿相依互帮互助，却不会匡扶世界拯救苍生。人若作恶，也不过挑牙料嘴闹得鸡飞狗跳，却不会杀人放火为盗为匪。
直到了七十年代——正是吴勤小的时候——出现了电视、报纸、杂志……吴勤就像盲人开了眼，看见这个山村外更广阔的世界。原来特蕾莎修女曾奉献一生照顾穷人，原来莎莉文老师曾以坚韧的爱将又盲又聋又哑的海伦凯勒培养成伟大的才女，诸如此类，等等。她自己就是一个良善的人，看见美善的事便高兴，看见正义得以宣扬便欣慰。这种善越是跨越了国界、时间、文化，就越令她感到振奋有力。她渐渐相信这个宇宙的主宰便是良善，世上的万有因此才能有序运行。她决定奉献自己的一生，来成全人世间的良善之事。父亲虽没多少见识，但他做对了，他的坚持良善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