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班主任（一）（1 / 1）
班主任吴勤二十九岁，教历史。宽大的骨架，使她对于学生特别有震慑力。脑后面垂个马尾，头发干净利落没有一根杂丝。嘴唇随着时间推移越发变薄了，嘴角锐利如钉子。黑眼圈很重，眼皮略显浮肿，然而那双眼珠子却犀利如x光，她一眼扫射全班，能看穿任何学生的灵魂，揪出假装认真听课的“神游生”。
她教书第一年的时候，样貌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她的脸如画上的唐朝仕女一样圆润，嘴唇厚实，眼睛水汪汪的，似乎清晨初沐朝阳的露珠。
那时候她还年轻，教学生没一点经验，走进校园时心里难免发虚。因此她每一节课的备课都要精益求精，时常熬夜到十二点，直到把教材上面的每一个字都精心琢磨过。幸运的是，对于某些课题她手里有现成的教案可以使用，比如当年在师范学院上微格课保留的优秀课堂案例，还有在实习期间记的听课笔记。但对于大多数课题，她心里是没底的。她总是缠着年级科任组长，去他的班级旁听。有时候听完一节下来，她仍不感到满足，又跑到几个年长教师的班级去旁听。然后，她把几位老师的教学方法综合对比，取长补短，做成自己的教案。最后，她再翻看教师用书将细节润色一番，有教材解析，有板书设计，有历史学科教学用语规范……直到各个方面都尽善尽美，她才能稍感踏实。
课前充分的准备让她底气十足。她一走进教室，站上讲台，就仿佛一个百发百中的老弓箭手进了靶场一般成竹在胸。她讲课洋洋洒洒，从课前导入开始，到课堂小结，每一板块的内容都讲解得丰富详细，又衔接得自然流畅。她曾经晨练了四年的发声技巧，声音既洪亮，又不损伤嗓子。她的每一句话脱口之前都经过思量，确保严谨而没有歧义，甚至连句末带有感情色彩的语气词她都思量过。她也懂得哪几个字应该加重语气，哪些地方应该稍作停顿。一节课四十分钟，好像被她精准拆解到秒，该留多少时间给学生思考，该花多少时间来解释书上的一个词，尽都在她的掌握内。她偶尔也会遭遇一些意外情况，或者课堂太吵，她必须花几分钟照护课堂纪律；或者校园广播突然插进来一条紧急通知；或者有学生生病呕吐……无论发生什么意外，她都能即时调整，适当取舍，完成这节课的教学目标。在她那一批新手教师里面，没有一个像她那样出色的。
但她的目的不仅于此。她希望可以不用借鉴别人的经验，而游刃有余地独自备课。她把自己的备课本保留起来，用红笔写上教学反思，每周做一次总结。每遇上周末和节假日，她都要扎进图书室翻书。她的目标是寻找历史课外知识，比如历史人物的轶事，古代文化等。因为这些丰富的课外知识可以培养学生的兴趣，帮助他们理解教材上的话，以加深印象。她偶尔也看学科不相关的书，因为人文类学科就是要知识面广，思维能够发散。每天吃饭时，她留心听黑白电视里的新闻。假如听到有新闻素材跟某个课题相关联，她便暗暗记下来，用作课堂拓展延伸。
很快到了半期考试——她人生中第一次教学成果受到检验的时候。当她忐忑不安瞥见改卷老师统计的分数时，她大吃一惊，怀疑是不是分数计算错误了。“平均分比他们班都低，这怎么可能呢？”她不甘心地把年级试卷仔细翻看一番——确确实实的，分数没算错，改卷的也没错。确确实实的，是自己的学生没答对题目——那一个个红叉看得她触目惊心！
她润着眼睛，无力地坐在办公桌前，呆呆望着桌上一大堆备课资料。她想找点理由安慰自己——也许班上学生的基础本就不好；一次考试只是偶然；自己是新手——却都经不起推敲。半学期的辛苦都白费了。所有的努力，都在今天被一票否决。
可是，为什么？是哪里出了问题？她消沉了一会儿，开始反思。她借了教学优秀的老师的备课本来看。大致翻了一下，内容跟她的差不多。她感到灰心。难道这个教师职业非要看经验不可了，新手教师真是坑害学生么？她强迫自己再把备课本上的内容细细看一遍。看着看着，她的眉头展开了，嘴角微微浮现一丝笑意。这备课本不就是一本期中试题卷嘛。里面的内容虽少，大多数都是期中考试的考点。回想自己，课堂上讲得虽多，重点却不突出。也难怪学生考试做不对题目了。她想通了这一切，终于受到了安慰。
然而，接下来她又面临一个难题。究竟要不要改变上课方法，删除考试无关的内容，重复考点，教学生解题方法？如果这样做了，学生岂不是成了答题机器？不能行的。历史本该有思想有情感，它是一个生命。就像一位历经世事沧桑的智慧老人，为人讲述历朝历代的盛衰兴亡，不同身份的人的悲欢离合。使人从古人的经验中汲取智慧，更好地活在当下；使人认识到自己在漫漫历史长河中的微不足道，于是变得谦卑；使人敬畏时间这位伟大的主宰，从而撇弃虚假的浮华，追求天地间的永恒真理。
可是，她自己呢？她怎么能够抛开分数不顾呢？她太渺小太渺小，所以分数对她来说太重大太重大。像是背负了一座大山，无法将其粉碎。
最后，她想到一个办法：原来的教学方法不改变，只是讲考点花费的时间再增多一些，这样或许鱼和熊掌可以兼得。
第二年，学校安排她做班主任。
她每天七点二十到校，查迟到，守早读。早读结束后，她便忙着备课、上课、旁听……有时，她有意要抓自己班上课睡觉的学生，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凑到教室外边，透过教室后门的玻璃窗悄悄察看。第二节课后有课间操，她只得暂时丢下所有的事情。先去守教学楼的楼梯间的秩序，呵斥那些打打闹闹精力旺盛的学生。再去守操场上自己的班级做操，呵斥那些懒懒散散有气无力的学生。做完操后，许多学生要去食堂小卖部买零食。第三节课是效率最高的。其他科目的老师如果有公开课，也一般安排在这个时候。她偶尔去旁听。
中午放学，她去校门外转转，看看通校生有没有买流动摊点的食物，有没有去附近的网吧、游戏厅，有没有进水果店——有一次副校长亲眼看见一个学生拿水果店的水果刀舞着玩，他召集全校班主任，开了个很严肃的安全会议——假如自己班的学生出了事，那真不是玩笑！中午饭后有一节午自习。她让班干部记名字，自己在办公室午睡片刻。
下午如果无课，便赶学校布置的杂七杂八的作业：写报告，填表格，找材料……年级主任好像有派不完的作业。她甚至觉得自己是来学校打工的，顺便再给学生上课罢了。
晚上她要守两节晚自习。学校规定，无论住校的通校的，学生都要上晚自习。晚上放学后，她要去宿舍楼查寝。从前有住校生半夜翻墙出去上网的。有班主任建议学校加高围墙，校长说：“围墙加高了，万一学生翻墙摔伤了，就是学校的责任。”最后，只得班主任每晚上辛苦一下了。主要去宿舍看看归寝的人数，顺便再没收了违规电器、游戏卡、扑克牌……等她忙完了一天的活，到家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只有星期五没有晚自习，下午放学后要参加学校的周结会议。
她做班主任以前，喜欢所有的小孩子。他们是清纯可爱的天使，总有许多稀奇有趣的故事。她疼爱他们，遇到他们不听话时，也尽量包容。有时候一些调皮捣蛋的学生实在太过分，她只能厉声责备他们。学生睁大了眼睛呆呆看着她，复杂的眼神里说不出是惊恐、惊奇还是羞愧。她立马心软下来，后悔自己对他们太凶。有一次她走进年级组长的办公室，看见组长正破口大骂一男生。她被吓住了。过儿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不要怕，我是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