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留守（1 / 1）

她回忆起晚上广场角落卖盗版书的小地摊。她和外婆吃完晚饭总是要去广场逛逛。只要一遇到那个小书摊，她们总是会凑上去，捡一本自己喜欢的书，借着路灯翻看。看入了神，便不知不觉坐在地上，连周围广场舞的音乐声也消失了。等人渐渐散去，老板有意要收摊时，她挑了几本没来得及看的书请外婆买下。外婆平日里俭省惯了，买吃的用的总要精打细算，讨价还价。只有买书是例外，全都一口答应。

常存的卧房有个五层的大书柜，早已密密摆满了各样的图书。最底层是色彩艳丽的绘本和漫画，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买的，因为翻看的次数太多，封面有些破旧。第二层是些故事书，如《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一千零一夜》……她三四年级的时候最爱看这些书。尤其当她读《海的女儿》，她生平第一次感觉流下的眼泪是那样纯洁神圣，像晶莹剔透的水晶玻璃球一样忧伤却美丽，冰冷却温暖，失落却满足。她的心被这位美丽的人鱼公主夺去了，好像一起飞到了天上，永远和众星为伴。书柜第三层放着她的书包、文具、作业本和以前用过的教材。第四层是科普读物，有《十万个为什么》《少年百科知识报》《动物世界》……她五六年级的时候迷上了科学，迫切想要了解太空、恐龙、军事武器、海底世界、世界未解之谜……第五层全是世界文学名著，每一本都是厚实的。封面编排严谨，书名字体端正。第一本名著是刚要上初中时买的《莎士比亚悲喜剧》。她最先被美丽的封面插图所吸引——一幅皇帝皇后骑马出游的油画。然后她又买了《简·爱》，因为她看了书的封面背后的故事简介，产生了兴趣，很想知道这个和她一样年纪的孤女简·爱最后的命运。当看完一本书后，虽然很多细节还不能理解通透，但那种灵魂的满足和震撼不是小时候那些幼稚的书所能带来的，所以她更加饥渴地想要读下一本。这类书自然就越买越多了。

她是一只饥饿的书虫，只要一本书起了个头，就非得把它啃完不可，不然决不罢休。她吃饭看，躺床上看，蹲厕所看。放学路上，她常拿着书边走边看，让邻居家的小霓儿牵着她的胳膊，引她回家。她回忆起有一节语文课，她偷偷把书夹在语文课本中间看。看着看着，她的书就放下去了。最后她索性把书放在大腿上，把额头搁在课桌上。突然，老师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跟前，用手敲了敲她的课桌。她猛地一抬头，满是泪水的双眼呆呆望着老师。老师看着她的脸，好像也呆了一下。再看了看她手里的《巴黎圣母院》，随即说道：“没事儿，你继续看吧。”多么好的老师啊！他姓周。

周老师身材高大，而又给人文质彬彬的感觉。说话语速慢，而字字玑珠。他戴着一副银细框眼镜，镜片有时会在灯光下反射蓝紫色的光。他给同学们上朱自清的《春》时，说到了比喻的修辞。常存本就不喜欢这篇课文。突然她心中产生出一个强烈的感觉，便大胆举手发表见解了：“老师，我觉得这篇课文写得不好，用了太多的像。”周老师挥挥手示意她坐下，道：“这正是这篇文章的特色所在，运用大量的比喻修辞……”“不是。我的意思是，‘像’字用得太多了，读起来真乏味啊。多用其他的词，比如‘似’‘犹’也好啊。”全班哄然大笑。因为这番发言并不怎么循规蹈矩，太令人兴奋了。她倒不在意。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有自由意志，对于美的意见难免各不相同。聪明人不是应该彼此包容么。只是她心里稍微担心，会不会保持主见过了头，反而显得鲁莽狂妄了呢？万一自己学识太浅，没读懂课文呢？周老师微微一笑，看她的眼神突然亮了一下，好像第一次认识她一样。等笑声平息下去，他便继续讲课。同学们也很快就忘了刚刚发生的事。这节课就算平安过去了。

有时候，她看着讲台上的周老师，那样博学、深沉、慈爱。她看着他挺拔的身躯，坚实的肩膀，她真希望做他的女儿，笑着爬上他的后背。

父母亲不在身边，她总觉得自己可怜。

父母跟孩子一起生活，这本是应该的呀。普通的所有人家都是如此。可是这对她却是多么遥望不可及的。

她羡慕别班上的同学上学有父母送。虽然骑着破旧的自行车，那同学还一脸的嫌弃样儿，可她羡慕。

她羡慕别的女孩儿被母亲夹在双腿间捉头上的虱子。

她羡慕一个小区里的小伙伴们。她和他们一起玩耍时，他们的父母就坐在旁边茶馆打麻将。玩累了，他们就跑进茶馆找父母要钱买零食吃，只留下她孤单一个人。

当别的小孩挨打时，他们满脸泪水，凄厉地大声哭喊着，躲到桌子底下，缩到墙角。他们的父母还拿着棍子骂骂咧咧抽向他们。她羡慕，羡慕他们犯错时有父母管教。

可她不会告诉外婆这些。

跟父母通电话时，爸妈总有一大堆话叮嘱她，不要和男孩儿打架，不要买辣条吃，不要把衣服弄脏了，要听外婆的话……她想告诉他们“想你们了”，这四个字却不知如何出口。末了，她回答“嗯，嗯，知道了。”然后便挂了电话。孩子的心里总是藏着秘密的，大人不会懂。

只是一到了晚上，她躺在被窝里，望着窗帘缝里的那丝微弱凄凉的路灯光，听着外婆均匀的鼾声，想着白天发生的种种事情，她的眼泪忍不住流下来。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喉咙，不发出一点声音，用被子擦脸上的眼泪。

上了初中以后，这种没父母陪伴的耻辱让她备受折磨。她最害怕家长会。虽然外婆很仔细地穿上最体面的衣服，把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走路昂首阔步，为了在班上给孙女足够的面子。可她的心还是沉了下去。

看看别的同学，他们有年轻的父母来开会，可是她呢？只有个外婆。现在全班同学都认为她是孤儿了吧。她觉得天塌下来了，整个世界都是昏暗的。

她把气撒在外婆身上。开完家长会之后的好几天，她都板着个脸，不跟外婆说话。为什么外婆那么喜欢带孙女呢？为什么外婆要多管闲事呢？如果没有外婆，父母或许就把她接到身边去了，又或许父母不会离开家那么远了。她心里恨！

可她看到外婆坐在床沿上擦风湿药水，看到那只粗糙的手在干瘦的小腿上摩擦。她立马又心软下来，充满无限悔恨。

外婆那么辛苦把自己养大，她忙里忙外，为自己付出了多少心血啊，是多么不容易。

可有时候，外婆责备自己没把事情做好，她还是忍不住怒火中烧，大声吼叫道：“别说了，你到底烦不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