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外婆(二)(1 / 1)
爸妈等着玉荷也能早点找个好人家嫁了。然而玉荷实在又矮又瘦,媒婆很少有上门的。她十八岁那年,有个姓张的媒婆有意说她,要替她牵邻县何家二儿子的线。张婆挑了个好日子,请两家人一起过来吃个饭。吃饭那天,玉荷一家人先到了,何家还没到。玉荷的爸妈便有些脸上挂不住,说哪有女方家等男方家的道理。然而玉荷却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从容地跟张婆答话,谈说当地的新闻。过了一会儿,何家人才急急忙忙赶到了。一进屋却见到一个身材矮小的女子,心里落空了一大半。就像一个农民种下优良品种的苞谷,收获时,满怀期待地撕开苞谷壳,却见到癞子苞谷。然而张婆热情招待,巧妙周旋,两家人终于客客气气地坐下来了。饭桌上,玉荷神色泰然,不怒不喜。别人谈话,她仔细听着,别人问她,她客气答着。刚吃完饭,把碗筷一推,道:“有事,先走了。”说罢抬着下巴挺着胸脯,头也不回就走了。张婆张开口,顿了半天才笑道:“这姑娘性子挺烈!跟个烧红的火钳一样。”
她后来嫁给了邻村的青年王拓。
王拓身材高大,力气也大,能抬能扛。他的声音如钟般洪亮,脸却十分俊美。他留着寸头,穿得整整齐齐,走路大步流星,总是精神抖擞的样子。
出嫁那天,是玉荷生平唯一一次梳妆打扮。媒人把她的头发挽在脑后,梳成花卷一样的发髻,并在正上方簪一朵大红芙蓉花。又用细线穿了一长串大红色小花朵,盘绕几圈固定在头上。既大气,又精致。身上穿着大红色棉衫,下半身是一袭红长裙,几乎要拖到地上。脚被遮住了,只有走路时,才微微露出那双绣着花朵图案的大红色布鞋来。过门时,男女老少全都围着新娘子想要一睹风采。玉荷脸上发烫,觉得羞死人了。幸好头上盖着大红色盖头,把脸遮住了。她尽量不说一个字,走路时一步一步稳稳的,十分小心,生怕哪个举动不合宜丢了脸面。连后面两个担嫁妆的挑夫都跟着谨慎起来。王家有两个表亲策划着要在新婚夜大闹洞房,找点新鲜乐子,却被老人公止住了:“这新娘子是个端正的人物哦。”有个跛脚又笨嘴的亲戚也被王家亲戚拉走了,免得她娘家人看见。
玉荷过门后,每天都早起做饭,积极干家务,生怕被人说懒惰。她头两胎生了两个儿子。怀第三胎那年,他们村的农村合作社实行工分制,田地、牲畜、农械都属于公家的。帮公家干活可以挣工分,庄稼收割的时候要计算工分,多少工分领多少粮食。王拓学习东西快,队里的人安排他去县里的纺织厂做工,做工挣来的钱充公,每个月可以比做农活多拿十个工分。玉荷挺着大肚子,却也参加了妇女生产队,干些插秧的农活。她怕别人说闲话,恐怕别人说她大着肚子干不了活,空在队里混工分,因此更加勤勉,不敢有一丝懈怠。遇到队里有人偷懒耍滑的,队长常拿玉荷教训人:“人家玉荷还挺着大肚子呢!也没说腰酸胳膊疼,插秧齐齐整整的。”队里不少人暗恨玉荷,又以于二姐最甚。
她的第三胎是个女儿。生产的那天上午,她还照常在生产队做工。中午吃了饭,便觉得身体不适,在家歇息了一会儿,下面越发痛起来。忙叫大儿子把村里接生的刘婆请了来。三女儿出生时,连哭了三个小时不止。大儿子守在床边,盯着襁褓里的妹妹,不安地问:“妹妹哭得好大声哦,大路上人都听得到,她生病了吗?”刘婆笑道:“哭得越响身体越好。要是她哭不出来声音,那才叫人忧心呢。”玉荷卧在床上,怀抱着小家伙,说道:“这声音祖传了她老汉儿的。”两个哥哥也十分稀罕这妹妹,整日围坐在摇篮边宠溺地盯着妹妹看。他们有一次还把自己最珍贵的葱油饼偷偷存放在柜子里,等妹妹长大了送给她吃。
玉荷用背带将女儿背在身后,依然在队里做工。女儿六个月大时,生了一场病,高烧不退,咳嗽不止。上午工还没有做完,她提前半个小时退去,背着女儿走五公里路,到街上找先生抓药,再背女儿走回去,下去又去队里做工。一来二去,于二姐最先发现,得意洋洋跟队长做出了正义举报,一五一十说玉荷如何迟到早退。队长也察觉了玉荷这几天不太对。有一日,见玉荷索性没来做工,便请民兵连长王纠察去玉荷家里了解情况。那是一个深秋的下午,王纠察走进玉荷家的院子,脚踩在枯干的落叶上发出吱吱响声。玉荷的两个儿子正聚集精神在院子的角落里挖蚯蚓,准备用去钓鱼,根本没注意有人进来。玉荷家里的大门大敞开着,她背对着门外,面朝堂屋的角落坐着,一动不动。饭桌上面的吃过的空碗已经冰凉,一些清炒红苕尖的菜汁凝固在盘里。堂屋靠墙边放着一口大水缸,然而因为光线太暗的缘故,不知道里面是否装了水,整个屋子寒气逼人。王纠察叫了她两声:“李大妹子,怎么今天没有去做工啊?”半晌,玉荷才缓缓转过身去,那双平日炯炯有神的眼睛显得无比呆滞。当她缓缓抬头看时,眼睛反射着屋外的光,那是一种寒冷凄凉的光。王纠察见状,都大骇了一下。玉荷怀里紧紧抱着婴儿襁褓,呆呆说道:“王纠察,你看嘛。我好好的女儿,得了肺炎,就这么死了。”说着说着,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落下来。王纠察用脚在地上跺了一下,接连叹了三口气,回去了。后来,没人追究玉荷迟到早退的事。
玉荷很久没有再生孩子。
她白天在生产队做工,晚上在技校学习棉纺厂的技术,争取也能够像丈夫那样去工厂找活干。两个儿子七岁开始上小学。每天早上天还没亮,便背着灰麻布斜跨书包,带着中午的盒饭,约好同村的同伴,走五公里的路,到镇上的学校读书。下午放学回家时,兄弟俩花一个小时把晚饭做好,等到玉荷学习完回家,家里人一起吃饭。周末放假的时候,两个儿子会背着背篓上山去割草。割回来的草交给队里喂公猪和公牛,可以按斤记工分。他们会捡路上的狗屎,挨家挨户去收灶屋的柴灰,到田地收集焚烧麦秸秆的草木灰,交给队里挣工分。生产队没钱买化肥,肥土全靠这些东西。有时候他俩会再走远些,到镇里工厂的弃渣场去,捡没有燃烧完透的二煤炭拿去卖。一斤二煤炭可以卖一分钱。
跟农村的其他家庭相比,玉荷是孩子生得很少的。队里天天号召人多力量大,鼓励家庭多生孩子。女人如果生得多,会得到“英雄母亲”的荣誉,这在队上是十分光彩的事。村里的广播也时不时播放着对母亲的赞歌。公社给家庭发粮票布票,按照人口来发,大人小孩同等份额。王拓的哥哥不如王拓会挣工分,可是他家生了七个小孩,小孩的饭量不比成人,所以他家里吃得比王拓还饱足;他家做衣服永远给老大做新衣服,等老大长大了穿不下,便传给老二、老三……这样传下来,幺儿永远是捡最后的破烂穿。一年下来,可以省下不少布票。他们把多余的布票悄悄拿到镇上去卖,能得到一点收入。
玉荷怀上了第四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