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终)藏镜之空(1 / 7)
转眼暮春已尽,五月的天气骤然热了起来。几场大雨浇下,湿漉漉的夷陵州城蒙上了一层氤氲。端午将至,家家户户遍插菖蒲,挂上了五彩香囊,街巷中飘散着淡淡的草药味儿。丘胤明随钟泉坐着马车正往夷陵郡王府行去,看车窗外集市热闹,一片祥和,回想这大半载颠簸江湖,忽有些恍若隔世之感。当初也曾心灰意冷,放眼无着,被逼无奈归于江湖,许多不甘难以言述。这一路厮杀算计,痛苦迷惘,现在却突然觉得,什么是非功过,黑白善恶,在生死关节过后不过一场烟云。
丘允黯然离去的那一夜,春霖山庄似大树倾倒。狄泰丰在夜半时不告而别,无人知其所踪。翌日一早,次仁东珠和史进忠告辞北归,向撒夫人复命。杨铮自言已无牵无挂,欲往玄都闭关修行。余众亦各奔出路,飞鸟投林。想起前后那一番波折,真令人庆幸不已。
话说当时丘允高傲无畏,山庄精锐尽数跟随远行,只有朱庄主独自归来,门户空虚。在近处埋伏待命的陈百生和房通宝二人仗着丘胤明与朱庄主颇有些交往,礼数周全地登门拜访,晓之以理,劝他及早退避。朱正瑜此前虽已有退意,但毕竟放不下颜面,一时不能决断,及至刘立豪从郧阳赶来报信,方知情势已刻不容缓,终因惧怕遣散了山庄上下,自往王府避难。如此,众人便以丘胤明为父助力的名义,不动干戈地偷梁换柱。可之后对阵史进忠却着实不易。史头领率数十强兵风卷而来,与陈百生等人对战数场,各有死伤,不分胜负。紧急时分,房通宝忽有妙计,令史进忠一时疏忽落入圈套,这才挽回了胜算。谁知尚未得以喘息,霍仲辉又带人来袭,亏得朱正瑜在最后关头向众人透露了密道所在,这才令霍仲辉空放了一把火。
如今春霖山庄几于覆灭,西海盟也愈发的分崩离析,霍仲辉虽刹羽而归,日后依旧是要拼个死活的。眼下必要须趁此时机逼撒夫人兑现当日的承诺。消息如惊雷乍起,短短几日便传遍了荆州,武昌,岳州,襄阳等地,陆续有江湖人士前来偷窥打探。朱庄主自知回天乏力,只得听从丘胤明的意思,召回了一批之前撤走的庄众,让刘立豪和陈百生二人统领着,坐镇在未被烧毁的石鼓轩,一面收拾残局,殓埋尸体,一面应付不时前来的江湖闲人。
马车停在了夷陵郡王府门口,钟泉下车,将丘胤明恭敬地请入大门。
郡王府坐落在夷陵城东隅的宁静巷陌中,前后四进,房屋不过十来间,虽说得上雅致舒适,可相比那宏大精妙的春霖山庄,便显得寒酸了。也难怪朱正瑜沉醉江湖之中的风光盛名,这蜗居小城不得抛头露面的日子,教人怎生消磨。
将丘胤明引至中堂后的书房内,钟泉便去通报。屋外又下起了小雨,书房中燃着一炉檀香,可一室潮气中依旧浮动着些许药味儿。方才向钟泉探问郡王近来身体状况,钟泉坦言道,因张天仪重伤难愈,给郡王进献秘方的事儿暂且搁置了下来。郡王精神不佳,加之近日受了惊吓,请了名医来,开了汤药调养,未敢懈怠。丘胤明料到张天仪未死,可钟泉未得朱正瑜的允许,不敢透露他的行踪,丘胤明也未追问。
约莫半盏茶过去,朱正瑜徐行而来。多日未见,但见他形容憔悴,目中无神。照眼望见丘胤明朝他投来的锐利一瞥,不由得一阵警醒,倏然振作起几分。丘胤明知他为难,便主动开口,款款施了个礼,说道:“朱庄主,别来无恙。春霖山庄虽遭此劫难,但并无庄客伤亡,已属大幸。”
朱正瑜叹道:“事已至此,无可挽回。这些天我思前想后,差不多也看开了。坐下说吧。”兀自踱到窗下,往圈椅中颓然落座。丘胤明亦在他对面坐了,二人均有些难言处,各向窗外观望了一会儿,朱正瑜才又道:“丘公子,扪心而论,我春霖山庄落得如此下场,你可满意?”
丘胤明微微睨目,似犹豫了一会儿,说道:“追本溯源,恩怨之始并不在你我之间。之前因清流会为非作歹,之后又因山庄与西海盟无端生出仇怨。我虽有初衷,但时运难料,又哪里能够独善其身。庄主同我一样,你我本不必有瓜葛,为敌为友,皆非本意。我虽胜得一筹,可也伤及无辜,树敌甚多,更不用提那些个背信弃义,不仁不孝的罪名。谁知从今往后,又得招来多少恶果。”他转过脸来,对上朱正瑜责问的眼神,似笑非笑地淡淡道:“不过,满意二字确也当得。”
朱正瑜道:“既然如此,何必还要来见我。”
丘胤明摆正了坐姿,道:“这是气话。庄主莫要忘了,当初春霖山庄名冠荆楚,并非单靠父亲的武功,更依仗的是庄主的义气仁德。如今山庄毁去的只是皮相,江湖各路受庄主恩惠之人甚多,若庄主有意复出,在下愿意助你。”
朱正瑜禁不住苦笑了几声:“公子说笑了,哪敢再劳贵手。再说,你不早是西海盟的人了么。我这些时日也明白了个道理,为人不可贪心,我生于宗室,尚不满锦衣玉食,偏要违了祖训律法行欺世盗名之事,现今梦碎江湖,落得个笑柄已算是万幸了。难不成,还要为你西海盟再做傀儡。”
丘胤明摇头道:“庄主言重了。我并无此意,只惜你是个磊落之人,诚可以交往而已。”朱正瑜垂目不语。丘胤明陪着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又道:“庄主正值盛年,今后的事还有的是时间慢慢斟酌。楚地素来出英雄,待时过境迁,更有怎样一番天地,现在可无人知晓。”
“却不知,师父与师弟,将如何。”朱正瑜喃喃自语,瞥了一眼丘胤明,怏怏地说:“以师弟的性子,倘若他东山再起,必与你不死不休。”丘胤明隐隐一笑,回道:“他欺我在先,我这么做算是回敬了他。至于将来,同我有仇的不知几多,不多他一个。”
话虽如此,朱正瑜却并未看见丘胤明眼底的憾意,兀自思量了片刻,再回神,听他再道:“其实,如此收场已然比我早先所想好得多。”丘胤明见朱正瑜不明其意,轻轻叹道:“终归是保全了父亲的性命。父亲同我之间除了一点血脉渊源谈不上什么恩义,但毕竟为身为人子,倘若当真无可挽回,那便是余生难赎的罪孽。”
朱正瑜冷冷道:“你这话虽无耻,我倒也明白。师父于我,虽无血缘但远胜亲身父子。他老人家之后安危,自不必你多心。”
“多谢。”丘胤明点头,又道:“朱庄主,我今日前来,实有一事相求。”
朱正瑜皱了皱眉:“我早该想到的,你来此定不只为来聊天挖苦我。且说吧。”丘胤明忽地站了起来,转身伫立在朱正瑜的面前,微微俯身注视着他,问道:“请庄主坦言相告,张天仪现在何处?”朱正瑜一怔,随即转过脸,掸了掸衣襟:“不知道。”
丘胤明瞧他神色不安,转身踱开数步,才又道:“庄主的仁义,用在这等人身上不值得。况且,恕我直言,你近来体虚乏力,神魂不宁,病灶皆自张天仪所谓灵药而起。他何曾对你仁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