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鸡毛信 2(1 / 1)
桂筝继续织毛衣,就剩一寸袖口了。她出了门,看见八先生家还亮着灯,说不定还有年轻人在他家谈事。她到窗外织毛衣听王光桦的声音,没有听到。桂筝回屋挨着母亲躺下,随时听母亲动静好准备东西。弟弟天牛很晚才回来,可怜他一个12岁的少年代替父辈忙碌,桂筝的脸上就淌出泪水。
她的家在黑暗中飘移,像一艘船行在黑的海上,忽然从黑的浪尖滚落,落在黑的蛋壳上。所有的兄弟姐妹蜷缩在各自的土炕上。地下现出黑洞,有八印锅那么大,黑油在地下翻涌。桂筝趴在锯齿形的蛋壳上高喊,不要过来,快停下,都不要过来呀……她只是哼哼,促不成句子。
母亲叫了她的名说,点灯。桂筝起来看地,什么都没有,刚才作了个梦。她到隔壁屋叫醒天牛说,弟弟你快叫上徐爱富和你去柳家屯请老牛婆,额吉要生了。
徐天牛说,不用他,天要亮了,有火焰就够了。听到东屋的动静五夫人端来陶罐劝徐海兰在屋里方便。徐海兰没有听执意下地走到外头。
徐海兰回来让桂筝把炕席卷起来,在炕梢铺了沙子和草。桂筝甚是不解,说,都什么年代了,为啥把炕席卷起来,穷得不管干净好坏了?
落草落草,东北的乡下女人代代这样,财主家也一样。五夫人说。
徐桂筝找出婴儿的小被褥、小衣裳和尿布。烧水的时候她看着母亲阵痛的样子问,额吉,是不是挺疼?你知道疼为啥还要生?过了一会儿额吉说,我倒盼着这样,日子过好几天了,不疼就出事了。
“以后不要再生了,我看了难受,额吉啊。”“也不是我说了算的。我和你爹干仗,儿子个个是好儿子,闺女个个是好闺女。”“你再疼你就喊出来,额吉。”
五夫人说,你五大爷说喊叫是没有用的,不如省些力气用在节骨眼上,憋足一口气可以缓解疼痛,我想这也许是气功的原理。
“五娘,还预备些啥?”“给老牛婆的钱预备了吗?”“徐天牛和王光桦给老马客买东西时给过预付款。”“又提这人。”徐海兰想着,等阵痛一停,就说,“去织你的毛衣吧,你五娘一个人就够了。”
五夫人说生的时候所有孩子都不准看。里边几个屋的孩子不懂为什么,感觉生他们的时候也这样,怕孩子们心疼?怕长大不敢结婚?可怜的额吉!
当太阳高过南山半个草房的时候,天牛将老牛婆领进屋。一个盆一条毛巾一把裁布剪刀。这时院门外有个小小子喊人,桂筝跑出去。那孩子是孙秀丰的堂兄弟。他家养了不少鸽子,孩子们上学鸽子送到村口,放学时接到家里,有时还到高力日本营国民初等学校飞上一通。孙树丰将一个信管放在桂筝手里,信的两角插着羽毛,写着两个字“天牛”。
徐桂陶打开鸡毛信,是日本语。徐天牛说,王光桦认识日本字。大姐你马上给王老师送去。桂筝叮嘱弟弟说,爹不在家,你代替爹照顾额吉。说罢桂筝把鸡毛信放入毛衣里背着包袱上马向小南屯奔去。
南洼子到处是一人高的蒿子蒲草,水天相连,到处都是陷泥。桂筝告诉自己不能冒险。徐家几代有一个共识,他们认为长寿和智力有关。在危难中人要用智慧将危险降到最低,包括生病,大脑会想办法调节治愈。她骑马沿着树林带的沙地走,不怕狐狸精怕的是人。她恍惚看见一个少年在打苫房草。那是一种野生的草,秋天割下干燥结实,用于苫房,经久耐用。那年轻人更多的时候是往她这边望。他就是张家沟白家豆腐坊的二小子白贵德,额吉天天妄想将桂筝嫁给他。他比她小一岁,十三了。徐桂筝每次从南洼地经过都差不多看见他,她不给他好脸子,也不说话,更多的是跑掉。听说有一种思念叫作避而不见,避而不见也是思念,傻小子一直这么想。
桂筝讨厌有人对她不要脸。所有让她不喜欢的人动她的心思都让人讨厌。女子人陷入爱情时心里只装着一个人,那人会自然发光,在人堆里不用眼睛用心就能找到。牙齿也发光,他的额头和嘴唇有太阳的光线,他身体上的每寸皮肤每根毛发和脑袋里的东西都是她想要的。自打年初第一次来例假,她就为男女间的事情烦躁。她不识字,却知道怎么写名字,晚上她把那个名字写在身上,写遍了每个角落,她企盼那些地方与手绢和毛衣有关。她还不明白女人的地儿羹匙那么大,怎么会生出碗大的头。昨晚她将一粒黄豆塞进肚子没有痛,又塞了两粒玉米也没有痛,粮食和想念让她进入莽莽苍苍的梦境,夜正长,路也正长。
徐桂筝知道天下最危险的事是生孩子,就是人们常说的“车前马后”。她惦记额吉,害怕越想什么越来什么,她就把“车前马后”随着唾沫吐掉。既然生孩子会死人为什么要想念他和他在一起?魔咒不光在蒙古人身上也在王光桦那里。
徐桂筝向老天爷祈祷,希望额吉顺利,她将来也顺利,为远处的男人生许多孩子,儿子个个是好儿子,闺女个个是好闺女。想到这她感觉浑身发烫,心分外柔软,仿佛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最勇敢的女子。天地间还有比爱一个男人更快乐的吗?太阳从黑的云里钻出来,爱的阳光给乱世里的人无限希望。就这样徐桂筝与火焰一路小跑跑到小南屯王光桦的院子。
王光桦不在家。徐桂筝牵马上了山坡,来到形似放倒的凹字形的随庐新居,累得大口喘气。她把火焰拴在槐树上,往夯筑的大墙里头望着。在白鹅的叫声中她看见靠东墙有两个长方形木头架子,摆满了笸箩,晒着萝卜干儿和地瓜片儿。树枝上晾着野菜,房子正门两侧吊着玉米穗子和辣椒。两个女娃子在游戏里为养父老马客捆扎烟叶。听到声音百树迎上来鞠躬问候道,大姑来了,真好!千兰站起来鞠躬说,大姑好!
王光桦打山下上来,看桂筝满头是汗就问,出啥事了,桂筝?他早就看见一个女子骑马从徐家屯过来,确定是桂筝。鸡毛信。她递给他说。王光桦展开,上面写着一行字:
日本の先生は家庭訪問になる(日本老师要家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