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和解（1 / 1）

这天晚上吃过饭，二蛋爹老早就去二蛋的炕上睡了，二蛋娘忙着串辣椒，很晚了才上炕睡觉，上了炕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地胡想。鸡叫头遍了，她听见山杏娘也在不停地翻身，就问：“老妹子，咋了，你也睡不着？”山杏娘气咻咻地说：“你们不交出女儿，我哪里睡得着，你们家只有我这一个瘟神，我们家可有好几个瘟神都在那守着，你替我们打发去。唉，我这个不争气的女儿啊，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说着就翻身坐起来，只是哭。

二蛋娘也赶紧翻身坐起来，拉开电灯，又下炕拧了一条热毛巾递给那老婆子，看那老婆子哭得可怜，也不由得鼻子酸酸的，说：“老妹子，都是苦命的人啊！就说我吧，三岁上娘因为难产死了，爹就把我卖给李家当童养媳，后来他不知去向。六岁那年冬天，天气特别冷，婆婆让我下河去洗衣服，我一不小心，一件衣服就被水吹走了。回家后婆婆加油点醋地挑拨我那个公公，后来公公火冒三丈，关起门拿起条子往我身上死抽，直打得我遍地滚，周围的乡亲们听见我叫得不是人声，才赶过来合力撞开了门把我给救了下来。”二蛋娘说起这件很多年以前的伤心事，还是忍不住地失声哭了起来。

山杏娘被二蛋娘的话吸引，已经止住了哭，如今一见二蛋娘小时候居然这么可怜，就又陪起眼泪来，问：“那后来呢？”二蛋娘说：“后来，我躺了一个月伤才好。”山杏娘问：“那你还是守在那个家里没走？”二蛋娘抹着眼泪说：“我一个小孩家，能到哪里去，只有一天一天地捱着，一直到八岁那年。”山杏娘问：“八岁那年怎么样？”二蛋娘说：“那一年解放军进村了，村里成立了互助组，组里把我的情况报了上去。过了几天，就有几个大兵来到那个家，当着那家人的面问我：小妹妹，你还愿意呆在这个家里吗？我自然是拼命地摇头，其中一个兵就把我高高地举过头顶说：那咱们就走，好吗？以后再不会有人欺负你了！我说：好！那些人就把我抱出了那个家。我还记得那天天蓝蓝的，几朵白云在蓝蓝的天上欢快地飘来飘去，太阳红艳艳的！”“那后来呢？”山杏娘问。“后来，那些解放军在村中间给我盖了一个小房子，我就有了一个家了。再后来，解放军走了，大队就把放牛的任务交给了我和村上的一个大娘，让我挣工分养活自己。村里的婶们见我可怜，这个一对旧鞋，那个一件旧衣，我也就慢慢大了，十六岁那年，由村长做媒我就嫁到了王家村，本想好日子到了，谁成想，唉，也是一辈子的罪啊！”

山杏娘抹着眼泪说：“咱们那一辈人，谁没受过罪，我小时候倒是有爹有娘，可家里孩子太多，十二岁的大姐生生给饿死了。为了活命，爹把我给了我二姨家，说我二姨家人少，家境又好，加上只有两个儿子，没有女儿，会疼我的。可谁成想我那姨父比我二姨历害，经常打我二姨，我二姨也是做不了主的人哪。每次开饭时，姨父就会叫我去做这做那，等我回去就只剩一点汤了。可巧有一回给我爹赶上，气得我爹说：在这里是饿死，回家也是饿死，与其被饿死在你们家，不如让她饿死在自家比较好。”说完就赌气把我领回了家。

二蛋娘说：“说起咱们那会的饿来，个个都可怜哪！”山杏娘立即抢过话头说：“可不是吗，记得那时，我最盼望的就是春天了，熬了一冬，开春了，地里的野菜，什么苜蓿啊、苦菜啊、荠菜啊……水灵灵地，全长出来了。挑回来洗干净，做成菜团子或凉拌起来，那个好吃啊！”山杏娘咂着嘴笑起来，眯着眼，好像又回到了当年那个快乐的时候。二蛋娘笑着点着头说：“是啊是啊，我一气子能吃三碗呢！”“我能吃四碗，比你还多一碗呢！”山杏娘补充道。说完两个人都笑起来。山杏娘摇着头说：“唉，咱那一辈人，确实可怜哪，可你看这会的孩子，他饿不着，冻不着，比起我们，他们己经是在天上了，可怎么就这么不省事呢？”二蛋娘说“可不是咋的！”说完两个老人都沉默了。

过了一会山杏娘试试探探地问：“老姐姐，你就真得没见过我们家杏？”二蛋娘说：“真没有见，若杏在我这，那天夜里我就把她给你送回去了，能等到现在？我也是做娘的人，能不知道做娘人的心！”山杏娘问：“那二蛋呢，咋不见？”二蛋娘说：“老妹子，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瞒你了，二蛋那晚后也不见了。”山杏娘吃惊地问：“真的！”二蛋娘说：“可不是真的，两个孩子一前一后，不瞒你老说，这几日我这心上也犯疑，是不是二蛋这个浑小子真得做了对不住你们的事了，二蛋他爹急得四处地找，到今天连个人影子也没找见。唉，都怪我教子无方啊！”

山杏娘见二蛋娘又抹开了眼泪，不由得说：“说你教子无方，那我就教子有方吗？唉，若真是那样，那也是孩子们自做主张的事，其实也怨不得你们的。”停了一会，她又说：“其实谁也不怨，就只怨我们家那个老东西。”这才把山杏的这桩婚事的前前后后都向二蛋娘说了一遍，末了还说：“我本来就不赞成这桩婚事，可拧不过那个老浑蛋。好在闺女自己跑了，若真是你们家二蛋领走了，倒也好，我瞅着那二蛋也是个好孩子，有他陪在山杏身边，我倒放心了。”

话说到这里，两个老婆子突然觉得关系亲近起来，就像上辈子见过面似的，话长得说也说不完。只听二蛋娘问：“你是哪一年生的？”山杏娘说：“四一年的三月。”又听二蛋娘笑道：“巧了，我是四一年的二月，我还比你大一月呢。”山杏娘说：“那你算是我的姐姐了。”二蛋娘说：“那你就是我的妹妹了。”又听山杏娘问道：“那这算不算我们己经结拜成姐妹了呢？”“咋不算，算呢！”二蛋娘笑着回答。只见山杏娘摇着头说：“我觉得不算，你没看古戏里结拜弟兄是要对着关公像磕头的。咱们这样，也太随便了，不作数的。”二蛋娘一边沉思着一边笑道：“说得也是啊，可是你看这半夜三更的，我们到哪去找关公像呢？”山杏娘点着头也沉思起来。二蛋娘突然笑道：“有了，你看！”一边说一边一把拉灭了灯，向窗子指去。灯灭了，俩人适应过最初的黑暗才发现：今晚的月亮好亮呀，那洁白的月光洒满了窗纸，把半个家都照得亮堂堂的。二蛋娘接着说：“咱们就对着月亮拜，什么关公像，那是男人拜的。咱们女人，拜月亮才对呐。”山杏娘也笑道：“对呀对呀，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二蛋娘沉思着说：“还得要一对红蜡烛。”当下下地便去找。而山杏娘则立即手脚利索地把炕上俩人的铺盖都卷了起来，腾宽了地方。二蛋娘很快搬来了一个小方桌放上炕，又拿来一对红蜡烛点着了立在小方桌上，然后俩人对着红蜡烛，对着满窗明晃晃的月光以她们自以为的方式正式地结拜起来了。这两个老人家呀，虽然一生历经苦难，虽然生命己如悬在西天的太阳，可任是什么也无法浇灭她们心中始终像火一样炽烈燃烧着的对生活的热爱和希望啊！

就这像，这两个冤家和解了。在这茫茫的人世间，在她们生命的黄昏期，她们彼此又收获了一份珍贵的友情。

这一夜，就在这两个老人的絮絮叨叨中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