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番外:年集(1 / 1)
大年廿七,鲁镇临近年底的最后的一个集。罗祐从姑家回来,正好碰见,其实也在父母的算计之中,让他们回来逛家里的年集。
年底的集市最像过年,年货上不必说,就在人群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黑的沉重的棉衣中间时时出现雪白的貂毛大衣。接着几声脆响,是小孩正向年轻的母亲索要金丝冠,老手艺人伸手指着,一个个地介绍,风车随兴也跟着转起来。冠上两根长鞭实在威武,不枉他夸,确有齐天大圣的范。少男少女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了,从城里回来走在故乡老街上,却也浑然一体。他们逛多了商厦,却也乐于在集市砍价;老辈砍价时多的能去四五元,他们顶多取个整。抓小金鱼的尤其多,没有一个老家伙。只要有两俩载满货的三轮相向通过,街道马上水堵不通;吆喝声和催促声此起彼伏,含笑的、含怒的人们各自出着疏通的主意,有人搭把手一推,碰了电动车又激起千层浪。罗祐家门口就是集,他正是在这样集市中回到故乡鲁镇的。
姐要带着罗祐逛集,回家换了衣裳;她身穿着格裤绒衣,头戴兔帽,城里见了也不违和。而罗祐穿的老棉衣估计只能在村镇里见,这还是罗祐不顾家里反对才穿出来的,虽然乡下人都穿,但罗祐可算是明牌大学的毕业生。
年集通常开市一整天;一直铺张到十字路口,两条路上都有人逛。要说平时,下午便会散了集事;路口处也禁止摆摊,只有南北一条路能开集。
集上永远不缺卖菜和卖肉的商家,但都不似今天多。卖菜的大娘大多骑着三轮带货,以一张麻袋铺地,一两样菜就摆在上面。也有卖菜的人家能摆好大一摊子,山药、土豆就地放下,藕和甘蔗放进各自的桶中,白菜、辣椒、躺在菜架子上,有的放进小箱子里,常溢出一抹颜色;菜虽多,拣菜、报价却如数家珍。卖肉的师傅拿刀,洗刀,用刀,同时应付新来的顾客;猪肉连着脊骨挂在铁架上,车上有时会摆些吓人的猪头,懂肉的人会自己挑,挑好了须用刀剜下来。
卖鸡的人是平时集上见不到的,他们要嗅到大的商机才肯驱车上集、占位出摊。满是红锈的矩形铁笼,长约一米,宽约半米,高二十公分;一摞五六笼,车下至少三四摞,车上的望不清,每一笼都满满地蜷着红冠子大公鸡,都是过年祭祀的好材料。他们的摊位要大得多,不光杀自家卖的鸡,也会帮杀,毕竟祭祀所用的盘鸡可是门手艺活。悬鸡放血的铁架,煮鸡拔毛的烧桶,盘鸡去脏的桌板也都一个小地方挤着。铁架脚间恰有个装血的矩形大盆,盆中血还时时冒着热气,一排公鸡被割了脖子,倒悬在铁架上,流了不少血后也会突然拍拍翅膀,这是青年人也不敢看的场面。未亡的公鸡们仍老定神在,雄赳赳地叫,气昂昂地甩着鲜红色的长肉裾,鸡头从铁笼缝隙中拥出来啄路边的烂菜叶吃。杀鸡的四个兄弟大抵有凶神恶煞之貌,都是游刃有余的好手。他们一个放血,一个拔毛,两个盘鸡。罗祐也提了两只鸡来杀,母亲交待一定要盯好杀鸡的人办事,只不定那些人会把咱的好鸡换成预先杀好的差鸡,罗祐只好大着眼睛,忍住恶心来看他们把鸡割脖放血、沸水煮烫,剖腹挖脏。一坨坨血紫、蛋黄、胆青的东西从内脏中剖出,在垃圾桶里堆成小山,罗祐的确会感到生理不适,难怪乎孟子云“君子远庖厨”。罗祐付了钱,叫着躲在一边的姐姐一起开溜,把光溜溜的鸡送到家里;鸡被摆弄成一副鬼样,鸡翅膀塞进鸡嘴,罗祐实在想不通到底有啥含义。
年集是要赶很多次的,需要购置的年货很多,通常不能一次买完。罗祐戴好姐集上买来的耳捂子,两人是一样的款式;此行应去买春联,顺便带着奶奶家的一副。姐倒是拉着他比划衣服,说是也要给姐夫选一选。集上的男装也懂赶时髦,姐说城里的衣服也无非如此;最有农村特色的衣服要属花色的小夹袄,既大方好看,又便行保暖。罗祐逛花了眼,叫苦叫累,姐对着集上的女装指指点点,尤其使他不懂。
南北这条街上几乎全是衣食品,罗祐和姐逛了个遍。卖鱼的不如卖鸡的赶年的好处。罗祐见过盘鸡,对盘鱼可是闻所未闻,但是家家户户都至少要买一鸡一鱼,鱼的生意也很兴隆;罗父已经买了大鲤鱼和冻带鱼,罗祐自然不会为食用鱼久留。至于观赏鱼,罗祐实无感,可耐不住姐姐的喜欢。身为家庭弟位,自觉陪姐观鱼。卖咸菜的大爷,年集估计会扫兴,人家都发,自己实亏,谁会大过年的买一堆咸菜吃?为了赚两个,他也只好陪着咸菜一起挨冻;不过年集人多,总归挣的要比平时多点。但是旁边卖鱼的生意好过他太多,还是撇着嘴抽烟,估计气得牙痒痒。当街就有现场油炸的摊铺,店面挂着铁板鱿鱼的招牌,顾客相当多,大都是母亲领着孩子;味道挺大,姐加紧两步,而罗祐早跑走了。
瓜子零食是拜年的必备,配上名茶,加上个好拉呱,能把一天的亲朋好友招待好。茧蛹野菜确是春天的味道,年夜饭要是能来上一小盘,能沾一嘴春的生气。店家用报纸叠成的漏斗型容器给顾客装茧蛹子;罗祐掏钱,两样都买了点,虽然地里都是野菜,免不了母亲教训乱花钱,母亲倒也很爱吃茧蛹子。糖画年糕,少有人爱吃,仍有很多人围观购买。姐赶过去,买了副糖画,却送给罗祐吃。罗祐也惊,见糖画小人可爱,那能忍心吃?罗祐回家把它摆在客厅,权作为一件装点年味的饰品,被父亲吃掉了。
罗祐和姐瞎逛到十字路口,想起了家里交待的任务。
十字路口处是最热闹的,人头攒动,举袖为云。神画、香灶、鞭炮、春联都在这,一看到名字,就来了年味。武财神、文曲星、天地、灶神、牛马王、保家客、长仙客等等诸神大笔勾勒严相,如同神话;家家都有人间的“衣裳”,家里叫“衣裳”,罗祐自行理解应是神位,需香火供奉,集人间信仰——罗祐不是很熟神仙,但是家里人信,所以他也跟着操办,秉着一种“信就有”的态度,反正也没什么损失。政府放开了烟花爆竹的禁令,罗祐觉得他们算是想明白了;年味可不能淡,散了也不易回来。“年”本是一种怪兽,全杖爆竹声驱赶,哪有静若寒蝉的年夜?整治一家污染严重的违规企业可比禁放十天的爆竹有意义得多。数字联、顶针联、音韵联、谐趣联、回文联,罗祐弩眼找好联,来回踱步几圈,也实在找不着;此处只有“心想事成”联和“万事如意”联。他自识无趣,感叹一声“世风日下”,接过老姐递过来的“大福”,赶眼神儿帮忙去了。姐提了自家的联,还有一副奶奶家的联。罗祐欲过去,却被脚下的线绊了一遭。春联直接铺地上,易被风刮走,冬季本就好起大风;店家会特意引线覆在联上,硬线两边固定在木板上,很是稳固。罗祐看联,深入铺中,因此不留意遭绊。所幸春联都没事,人也没事,罗祐以为摔了自己没事,要是乱了人家的铺子才是大事。
东西这条街上是怀旧物件和手工艺品的圣地。罗祐怀疑他们是政府里派来添年味儿的气氛组,罗祐站在乡下人角度,觉得完全用不上那些东西啊。小木柜子上挂着一排排老光碟,罗祐见识到光碟也有包装,封面上写得5首经典歌曲,然后是几个七八十年代的大头像。罗祐从没用过光碟,只认识刘德华,张学友几个老明星,再多的就不认识了。榫卯结构的木家具巧妙而美观,茶几、圆几、方凳、圈椅应有尽有,其中的御品食案年年上坟要用。各种新鲜的小玩意儿也会有,十字瑞兽风铃、榉木耳机架等等,罗祐和姐件件都要看,管看不买,可叹囊中羞涩;罗佑甚至还想研究一番——说来也奇,罗祐再次想错,光顾怀旧物品和手工艺品生意的乡下人不可谓不多。
罗祐和姐离集,替奶奶家贴完春联,回家时已经起了暮色,身心充斥着快乐的疲惫;他央着姐姐一起吃瓜子,坐沙发上看《父母爱情》,每逢过年必重播,连连就着剧中人的事问起没有滤镜的真正的生活。
“砰——”
农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年夜有多少簇烟火便愿今年燃起多少份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