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7-10)(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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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林易卯被抽调到段办公室助勤,两间阔的办公室,进门窗户处是计划员的座位,西北角是他的座位。他的对面,是负责全段经济责任制考核工作的座位,西南角值班床旁边的桌子,是段安全员的座位。去上班后,才知道,段办坐的四个人,其实就计划员一个,是正儿八经下过人事命令的干部,其他俩人也都是助勤的角。他的具体工作,是给计划员做助手,把每天实际完成的机车运用指标,跟计划值比较后,列表报送段各领导。对面坐的老师傅姓郭,名叫志鳌,五十岁上下,小楷写的挺好,他管理的台账,全部都是毛笔写的。人也很仔细节俭,给分局、铁路局车递的信件,全是二次利用。不忙的时候,就把用过的信封,小心翼翼地拆开,反着折叠后,用胶水粘上中缝,整齐地放在抽屉里备用。他名字最后的“鳌”字,一些职工不认识,以为是“鳖”字,俩字也确实长的很像。再加上“志”字与“老”字,很多人写出来的时候,也像亲兄弟俩。背地里,不少职工,就直接叫他“郭老鳖”。
林易卯觉得有点恶作剧,不应该对老师傅这样,起码有点不敬。后来相处的日子里,林易卯对职工们私下的议论,有了慢慢地谅解和理解。原来这老师傅做事不近人情,还总是打着为公的幌子,到处教训人。有一回,汉城机务段的同学乙,值乘到金州机务段,因为水害塌方,线路中断,滞留在了公寓。听说林易卯在段机关助勤,到办公室找他说了会话,又爬在桌子上,给家里写了封信。同学乙刚走,林易卯就领教了郭师傅的教训,他劈头盖脸地说:“上班时间,接待同学闲聊,还把公家的信纸信封,送同学私用做人情。你们年轻人,刚走上工作岗位,要严格要求自己,不可以做损公肥私的事情!”林易卯耐心听着他的批评,心想这老头大概是更年期吧,就芝麻大点的事,值得这么高喉咙大嗓子教训吗?还有一回,古城的同学,打电话找林易卯。电话铃一响,郭志鳌抓起耳机,问道:“喂,哪位?”电话那头,赶紧自报家门,说了缘由。他直接怼了回去,说:“这是公家的电话,又是上班时间,不许私聊。”不等那边解释,直接扣了话筒。还一本正经地说:“刚才有个古城机车检修厂的人,说找你,我知道就是你们的同学,找你闲聊,我直接挂了。”林易卯强按住冒着的火气,没客气地回敬道:“郭工,你这么做事,有点太过分了吧,你凭啥断定是我的同学,还是闲聊呢?即便是这样,又为啥不行呢?你能保证办公室这电话,你没说过一个字的私事吗?我明确告诉你,以后只要是你家来的电话,我上行下效。”
几天后,郭志鳌把这事状告给了书记和段长,并自己做主,扣了林易卯当月的生产奖金。这以后,他俩人,还是面对面的座位,但除了工作,极少有语言交流。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没多久,段长调到金州水电段任职。新来的黄段长,与郭志鳌,原来是一个单位的老同事。黄段长小他几岁,俩人私下里甚至称兄道弟。林易卯预感到自己的麻烦来了,不到一月,黄段长就口头宣布:郭志鳌牵头负责段办公室日常工作。
也是天无绝人之路,恰巧这时候,上级要求对三十五岁以下青工,进行文化课补习。脱产培训后,统一补发高中毕业证。段教育室袁主任,接到上级文件后,已经找过林易卯,请他抽空给青工每天上两节语文课,每月还能领到十块钱的讲课津贴,相当于俩月的奖金呢,两全其美的事情。林易卯心里痒痒的,有点担心地说:“领导可能不允许,也怕耽误办公室的工作。”袁主任说:“我给计划员都沟通过了,他说没问题。就是你要辛苦点,得晚上备课。”林易卯伸手指指郭主任的座位,意思是说,他这关过不了的。
这事,袁主任先给黄段长作了汇报,得到的回答是:“具体的事,你跟郭主任商量吧。”跟他一说,当即被回绝:“这咋行啊,两头拿钱。”他也知道,青工补习的事,是阻挡不住的。很快去找了黄段长,汇报说教育室既然需要,就直接把人调过去。黄段长不想管这么细小的事情,对他说:“你看着办吧。”他如接到圣旨一样,回到办公室后,直接对林易卯说:“我给段长汇报过了,现在办公室的事情不太多,你就直接去教育室那边上班,全心全意当好老师。再说了,你继续在办公室,也不能这边拿着工资奖金,那边还去领讲课津贴,哪有领双份的好事情。我现在是办公室主任,手头的工作整理下,也不用等计划员回来,明天就去教育室上班。”林易卯归拢了相关资料,放在郭志鳌的桌上,说:“东西都在这儿,我这就下楼去教育室。谢谢你,想的这么周全。”
林易卯的授课对象,是全段一百多名的青工,从年龄上说,大都是他的哥哥姐姐,从工作上说,都是他的师傅级别。备课时,他就意识到,这副担子也不会轻。一个是,只能靠对内容的巧妙安排和精简提炼,来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再一个是语言的表述,还必须给师傅们以最大的尊重,不然的话,就可能成为烫手的瓷器活。
讲台上,他从汉字的“六书”构成原理入题,到甲金篆隶草楷行七体的演变过程,对应朝代顺序,简明扼要,以生活中常见字举例诠释。字的基础上,对五类实词和六类虚词,重点在运用上,进行了简练的讲解。又对六种基本类型的词组,做了概要的介绍,还特别例举了成语“魑魅魍魉”。黑板上,他写完这四个汉字,引来一阵议论声,都说没见过四胞胎一样的字。标注了拼音后,教室里,磕磕绊绊有师傅念出来了读音。他立即竖起大拇指,肯定地说:“对,就是这个读音。这个成语的意思,是啥呢。大家再仔细看看,这四个字,都是鬼字偏旁,从象形的角度分析,应该与鬼怪有关。对了,它的意思,是对传说中害人的妖魔鬼怪的统称。每个字代表一种坏人,四个字就代表形形色色的坏人了。那么,谁知道,它又是哪类词组呢?对了:是并列词组。”
随后,介绍汉语句子的六种成分,他用了教科书里最典型的例子:回回回回回回回的家。这句话,写到黑板上,教室里立即热烈地讨论起来。大家探讨了五六分钟,没一个人能正确地念出来。有的师傅就猜测说,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一个人连续回了七次家吧,大家一阵笑声。林易卯接着说:“那我给师傅们一个提示,这句话的主人名字叫回回,确实是说他回家的意思。但不是七次,也不是一次,而是很多次无数次。”七嘴八舌,又过了一会,还是没人顺畅地念出来。下面有人坐不住了,喊叫道:“林老师,看你咋念这句话,我们是没辙了。”林易卯说:“各位师傅,那咱们一起分析分析这句话。首先呢,可以确定,这是一句完整的话,在语文的基础知识里,是把它作为一种典型例句,供大家学习的。”接着,他转过身,对着黑板,在七个回字下面,划了三长一短四条线,分成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几个小段。转过身后,面向大家说:“师傅们,现在请看我划的四条线,第一条,这就是那个名字叫回回的人,咱们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当然是男是女都可以。那么,大家知道这肯定就是名词了。”他接着说:“第二个横线上的回回,它在这里充当的是副词,就是每次、次次的意思,还记得我刚才说的不是七次,是很多次无数次的话吧,就这意思。后面的分析就简单了,第五个回字呢,他是个动词,就是回去的意思。最后这俩字,好理解多了,跟最前面的俩字,同样的词性,一样的意思,说的还是这个叫回回的人,每次回的就是他自己的家。当然了,他要是经常回别人的家,就麻烦了。”“下面,再看它的句型结构。”在一二条横线中间,他划了两道长长的竖线,在名词的下面,又划了一道长一点的横线,写了“主语部分”,对应第五个回字写了“谓语部分”,在“家”字的下面划一横线,写了“宾语”,又在三四、六七两个回字的横线下面,分别写上了“状语、补语”的字样。指着黑板说:“这回都清楚了,这就是从字、词到句型,对这句话完整的分析。”
学习课文阶段,对于名篇的理解,他强调说:“要想真正领悟作者文章的高度和深度,必须要营造相应的环境氛围。比如说,欣赏高尔基的散文诗《海燕》,当你面对风雨欲来的大海,目睹海燕穿行在巨浪波涛中,完全是一种震撼性的勇敢和迅猛。苏轼的词《明月几时有》,仅仅在课堂上泛泛的读,难有意境。只有你在月明的深夜里,对远方的亲人,尤其是自己的父母,恋人,特别念想的时候,那种有点惆怅又有些无奈,更多的是祝愿和期盼的情绪,会油然而生。只有这样,才会如主人翁一样,进入角色。也只有在那种特定的氛围里,才能领会到名家的造诣与非凡。”
教室里,有几个平时交流较多的师傅,在文化课补习结业的时候,非要跟林易卯在家属区的饭馆小聚。理由头头是道,说刚好是第一个“教师节”,三个月时间,你当老师,我们学到了在学校两年都没学到的知识,尤其是那句“回家”的话,透彻的很。学生给老师庆祝节日,理所当然,再说咱都是同事,找个由头,正好热闹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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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段长对教育室的工作,不是太满意。有时候会突然袭击式的抽查,但去了几次,都没找到训人的借口。这当儿,“郭老鳖”给领导提供了个有价值的信息:已调离的原主任,为了把当年的教育经费花出去,跟南方一个镇中学的校办工厂,仓促签订了份购买教学模具的合同。结果,三年时间过去了,三个月合同期的设备,始终没到货,三千块的货款一直悬在那里。黄段长听说还有这事,就把教育室袁主任给训了一顿,说是拿上级的经费打水漂。并严肃地说:“你们派人去要账,要不回来的话,不给报销差费。”从黄段长办公室出来,袁主任直挠头,前任领导弄的烂事,这就给他按头上了,但又不敢直接顶回去。
回到办公室,袁主任把这事全盘说出来,想听听大家的意见。年长的几位老师说,这咋会有人情愿去,要账本来就是件头疼的差事,凶多吉少,又过了这么长的时间,真要不回来,还得自掏腰包。林易卯却有点动了心思,他在想,就算是把账要不回来,全当自费旅游一趟,最起码免票得开,8字划全吧。冲这两点,就值得去。他自告奋勇地说:“我来考虑考虑,还有想去的话,我算一个。”没想到,他的话音刚落,立马就有接茬的,俩年轻人想到一块了,都想趁这机会出去逛一圈。袁主任的脸一下子阴转晴了,说:“太好了,太好了,年轻真好,单身真好!你俩确定了,就把手头的活交代一下,商量个出发时间,我找段长给你俩签免票。”
俩年轻人先坐火车,后改乘客轮,沿途逛了不少的名胜风景。到达目的地后,先找到铁路招待所,登记好住处,就按地址,直奔合同中乙方一成员的家。在弄堂里,七拐八弯,终于找到了。一问,人不在,去了亲戚家,说过两天才能回来。只有守株待兔这办法了,俩人逛了一路,正好休息。要找的人,还算有点信用,二回去的时候,已经在家里等着。看了合同,听明来意,他再三道歉。说不好意思,他也多次找过制造商,那个家伙欠账太多,东躲西藏,路途又遥远,根本抓不住他本人,真是没办法。还说,在那份合同里,他其实只得到几十块钱的好处。为了找他,几个几十块钱,都搭进去了。大城市的人,真会说道,他还一肚子苦水呢。俩年轻人碰了个软钉子,小声商量了会,先告辞回招待所了。
这完全是预料中的事,钱先全数给人家了,拿钱的人一屁股欠账,哪会有一来就能把钱要到手的美事。但他俩起码把路要跑到,那个学校至少得去一趟,退一步说,全当是一趟漫游。第二天,俩人坐上火车,奔向要账的第二个城市。
这是个海边小城,到处能闻到鱼腥味。俩人先填饱肚子,找好旅社安顿下来。又打听去镇中学的办法,找到了乘车的地点,弄清楚了客运汽车发车的时间。一路还算顺利,没走啥冤枉路,就锁定了下一个目标。畅畅快快地,俩人走在大街上,欣赏着霓虹灯闪烁的夜景。跟相对闭塞的金州比,感觉这里就是梦幻世界。
汽车摇晃了俩个多小时,到了那个镇中学,找到校长,俩人说明来意,胖乎乎的校长,一脸无奈地说:“这个人太不像话,拿着学校的公章,到处招摇撞骗。学校的垫资,一样让他坑了,我们也在找他呢。”离开学校,返回的路上,俩年轻人形成共识,只有最后一条路,去找当地法院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