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独伤千古(1 / 2)
一
晨九时出发,去参观楼观台。
一路上经户县、长安,依秦岭山脉而行。这里种水稻,大片大片的稻田,绿秧重重,很有江南的况味。十点钟过草堂寺,传为杜甫结庐之地,又传白居易借居这里写下了那首脍炙人口的《长恨歌》,不知确否。若果真如此,这草堂寺当为那些终生写诗却不知诗为何物的“诗人”们所该回避的圣地了。
近十二时到达楼观台。
其址位于周至县城东南三十华里的终南山北麓,史载这里是老子为他的高徒尹喜留下《道德经》的地方,这精湛的五千言,不仅是中国,而且是人类文化史上最古老、最充满智慧的一部奇书。就因为这件事,楼观台成了一处人文的旅游胜地。
斯时正值盛夏,八月的西北高原上的阳光,比初恋情人的眼光还要炽烈,还要灼人。人们首先来到了山下的崇圣宫,我们一家,还有为我们驾车陪游的朋友许君,是来这里驻足的唯一一拨游人。只见败壁残垣,古柏数株和一道倾圯欲垮的山门。穿门而入,偌大的庭院内,却是连照壁都没有了,离离荒草之中,几十通残碑,东倒一个,西歪一个,像是一群饥寒交迫的乞丐,连向路人伸手乞讨的力气都没有了。一只雕刻得栩栩如生的青牛,与真牛大小仿佛,偏着头,卧在一株被火烧过的古柏之下,成为这院子里唯一的生气。随我同行的儿子维维跨在牛背照像,我戏谑地对许君说:“看看,如今不是老子骑牛,而是儿子骑牛了。”轰笑而出。
由此到楼观台,不过两公里,但见终南山势,逶迤而来,并无峻肃之感。初次来游,不知台在何处,车刚停下,便有一群当地农民操着浓重的秦腔告诉我们,乘他们的马上山去看太上老君的炼丹炉,是最有兴致的事情。两句开场白说过,便像绑票似的,强行拉我们上马。于是,不明不白地,我们成了惊兮怵兮的骑士,在陡峭的山路上,前倾后仰,左颠右踬。突然,妻一声尖叫,原来她骑的那匹马纵身一跃,腾上一个一公尺多高的坡坎。这对于马,是极平常的事,对于城里的女士,却是一件香魂惊裂的严重事件。其实,不单女士,就是平时以豪气自重的我辈,也是受不了这突然的一跃。老子是智慧集大成者,他宁肯跨一匹青牛,慢吞吞地朝遥远的西域而去,也不肯借助当时的交通利器——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骏马,也是把危险因素放在第一来考虑。南宋的大诗人陆游,是个“铁马冰河入梦来”的英雄诗人,然而出门旅游,他依然选择“细雨骑驴过剑门”,书生再英雄终究还是书生,俯首贴耳的小驴子,四只小蹄子蹓出的碎步儿,与诗人的悠远情怀极为合拍。闲言少叙,还是回到正题上。大约半个多小时,我们终于来到了山顶,马夫们所言“太上老君炼丹炉”的地方,叫炼丹峰。对这些杜撰的景点,我毫无兴趣。在炼丹峰西边,有另一座突兀的峰头,这便是楼观台的主峰,即老子向尹喜讲述《道德经》的说经台。我走到这座峰上,坐在说经台的亭子里,眼看四围深翠逼人的山色,耳听飒飒樵风,啾啾鸟鸣,心中便自然浮起超拔世尘的愉悦。九百多年前的苏东坡,坐在这个亭子里,写了一首诗:
剑舞有人通草圣,
海山无事化琴工。
此台一览秦川小,
不待传经意已空。
苏东坡生活的时代,正值佛教禅风大盛,禅化的思维视“五蕴皆空”为人生最高境界。因此,本意为“无”的《道德经》被苏东坡解释为“空”了。“无”和“空”意义相近,但到底还是有区别的。“无”接近于一尘不染,“空”接近于一念不起。我之所以说接近而不说等同,乃是因为这两个字所含蕴的哲学意义难以完全用语言解释,其玄妙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禅家传承的方式是“以心传心”,这便是彻底否定语言的作用。
苏东坡站在这传经台上,已无需老子传经,他就彻底理解了“空”,这种彻悟,乃是高山流水,绿树红花的自然起了作用。自然永远是人类的母亲。人尊重自然,理解自然,遵循自然,即可获得“天人合一”的境界。我理解《道德经》,道即是自然,德即是法则。一个人只有掌握了自然的法则,才有可能成为一名智者。这一部奇书我不知道读过多少遍,每次读完它总会有一些新的体会。
如今我徘徊在传经台上,虽没有苏东坡那份无师自通的天赋,但依然感到有一股悠远的清气爽爽亮亮而来,连日的旅途劳顿消失殆尽。我的思维又活跃起来,看到凤尾森森的竹园,看到兰天上飘忽的白云,看到小路上跃动的健马,我忽然理解到——无——即是瞬间穿透永恒。老子的智慧是不受时空限制的。
在传经台上休憩片刻,我们辞掉了马,拾级而下来到楼观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