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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鸡足山中(3 /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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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副对联明白如话,含意却深。

照壁之外,是深深的峡谷。后退一步,便要置身峡谷之中了。那里有淙淙的溪流,缤纷的野花,茂密的丛林以及通向山外的青石小路。对于严守《百丈清规》的苦修的僧侣,是不肯踏上这青石小路而走向山外的城市。城市是人欲横流的地方。人们沦为物质的奴隶,贪婪地擢取财富和感观的享乐,不惜以牺牲自己本来纯洁的精神为代价。“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愤世嫉俗者和矢志苦修者都有这种感受。当心力交瘁的人们偶尔摆脱尔虞我诈的俗世生活,来到这深山中的寺院,面对肃穆的佛光时,他就会体验到那种从未有过的轻松。这是被束缚的心的解放。他眼前的佛像、香火、法器与袈裟,都闪耀着迷人的光彩。“哎呀,这地方真好,我应该经常到这里参拜!”生出喜悦心的人,往往会这样的感叹。但是,你究竟“能有几回来”呢?一旦你走回到城市,便又像一只陀螺,遭受生活之鞭的抽打,身不由己地旋转着,须臾都不能停止。

我想,前来祝圣寺的朝拜者,大部分是不可能明了这幅对联的深刻的寓意。或者说,更多的人无缘见到这幅对联,因为他们迷恋万花筒样的城市,根本不想进入鸡足山来洗涤被污染的心灵。

这就是祝圣寺香客寥寥的原因。

我走进大雄宝殿,香烟袅袅,钟罄横陈,早课的僧人已经散去。被阳光照耀的佛像,依旧那么庄严,并不因为置身在末法时代而显露那怕是一星半点的愁苦。虔诚地礼佛之后,我在大殿里轻轻地徘徊,缅想90年前,虚云重建祝圣寺的种种辛劳。寺外已不见那尊“云移石”了,但虚云为此而吟颂的“俯瞰九州尘外物,天风吹送数声钟”的诗句,依然像一团团火焰,在我的心中燃烧。

这时,一位年纪很老的和尚走过来,我施了一礼,问他:“师傅,你住寺几年了?”

“三年。”

“虚云在这寺院里,还有什么胜迹?”

“什么虚云?”

老和尚这一句反问,使我沉入深深的悲哀,见我迷茫,老和尚又热心解释:“我们庙里,没有哪个叫虚云。”

我本来还想问他很多,比方说他什么时候出家的,为什么出家等等,但看到他身上沾满污垢的袈裟,我什么也没有问,便走出了大雄宝殿。

且让历史的流水,来洗涤现实的迷惘吧。漫步在祝圣寺小小的庭院里,我打开日记本,吟诵起几天前才抄录下来的这首诗:

山中有法筵,暇日且逃禅。

林壑生寒雨,楼台罩紫烟。

清斋孤罄后,半偈一灯前。

千载留空钵,随处是诸天。

这首题为《钵盂庵听经喜雨》的五言律诗,是明代万历年间著名的思想家李贽前来朝拜鸡足山,留宿钵盂庵时写下的。

不得志而逃于禅,几乎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一条心照不宣的退路。1552年,李贽在故乡泉州得中举人后,开始了多年的位卑俸微的下层官僚生活,直到1577年被任命为姚安知府,他的生活才算有了转机。李贽被任命为姚安知府前,就已经享有思想家的声望,受到不少文人学者的崇拜。他是有明一代最具叛逆性格的学者,他追求个性自由而不惜与自己赖以生存的官僚体制交恶。按世俗的观点,他担任姚安知府,应是一生最为春风得意的时候,但他并不留恋这一得之不易的官位,却跑到鸡足山的钵盂庵中听经来了。那时的钵盂庵,还是一座新建的寺庙。李贽在鸡足山中,仅仅留得这一首诗,可见他对钵盂庵的情有独钟。另外也说明,只有钵盂庵的“法筵”隽永有味,讲经的长老能够以一个禅者的思索,来吸引这位当世伟大的思想家的心弦,乃至他发出“千载留空钵”的浩叹。

离开鸡足山后不几年,李贽便毅然卸去姚安知府的官职,跑到湖北的黄安讲学,一年后,他干脆跑到麻城的“芝佛院”削发为僧了。他想把那只闲置千年的空钵,用来盛载他的个性解放的呐喊。

从钵盂庵到祝圣寺,从李贽到虚云,四百多年间,历史的嚣尘一次又一次污染着中国的灵魂。张扬个性自由的李贽和坚持要把“我执”破除净尽的虚云,其人生的追求迥然相异。在历史的星空中,也留下他们绝然不同的回响。但是,鸡足山中的这一座寺院,却使这两位伟大的人物在“佛”的光辉里产生过某种共鸣。如今,站在祝圣寺院中的我,依然能够感受到那种共鸣的余波。透过禅的寂静的表面,我看到它的内核中一触即发的鲜活的精神,它是个人的,又是大众的;它是鸡足山的,同时也是中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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