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青山自在红(2 / 5)
由“参”及“悟”,这是“智”的活动。一切的宗教产生于苦,对宗教的皈依使人们有了解脱法门。而禅——这产生于中国佛教的特殊的契佛心印,在引导人们断除烦恼的过程中,有其独创的精神活力。唐宋两代,禅曾大兴于中国,明代可见禅的流风余绪,清朝以后,禅已式微,到了近代,禅已绝迹。各处寺庙,虽然照例都冠以某某禅寺,但寺中早已无禅。唐宋两代,自六祖慧能始,高僧大德,风起云涌,禅家领袖,日新月异。在那数百年间,儒、释、道三家通力合作,互相渗透,奠定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稳固基石。在释家一方,起了决定性推动作用的,应该是禅宗。
在那段时间,中国产生了一批伟大的禅师。通过遗留下的公案,我们仍能窥察到他们博大的智慧。而赵州和尚,则是他们当中比较优秀的代表。他与人应答,看似答非所问,其中却深藏着禅家独特的学问。弟子问他“万法归一,一归何处?”他答以“我在青州做了一件布衫,重七斤。”青衫即袈裟,法衣之谓也。看似赵州没有回答弟子的提问,实际上他已回答过了。一归于佛,或者说一即佛,佛即一。分裂是知性的根本特征,一分为二、一分为三、为四、为五……这种知性是外在的,与佛性是相斥的。佛家讲圆融,这圆融就是一团和气,是不可分的。赵州以袈裟譬佛,暗示了深刻的答案。这是典型的禅家机锋。
如今,这真如禅寺的山门上,高悬“赵州关”的横匾,对于我,不啻于一记棒喝。有赵州和尚把关,这寺门是不大好进的。在这有寺无禅的时代,这块匾亦是一个警醒。禅向内修行,而物质时代迫使我们向外搜求,这是一个尖锐的矛盾。在这种时代背境下,“赵州关”的特殊意义也就凸现了出来。由此,我想到了一个人。
二
这个人就是虚云和尚。
去年在武汉宝通寺,买了一本《禅门日诵》,扉页上印有一位老和尚的法相,并附有题款:
这个痴汉,有甚来由。末法无端,谬欲出头。嗟兹圣脉,一发危秋。己事不顾,端为人忧。向孤峰顶,直钩钓鲤;入大海底,拨火煎沤。不获知音,徒自伤悲。笑破虚空,骂不唧留。噫问渠因,何不放下,苍生苦尽那时休。
戊戌年春虚云幻游比丘时年百有十九自题于云居山真如寺。
我由此知道了虚云和尚以及云居山真如禅寺。后来查阅有关资料。才知道虚云和尚俗姓肖,湖南湘乡人,出身于官家。虽从小就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但他并不留恋温柔富贵之乡。19岁时,私自跑到福州鼓山涌泉寺披剃出家。这虚云和尚一心向佛,矢志苦修。出家第二年,即成为禅门临济宗的第43代传人。虚云一生遍游天下的名山古刹,先后在浙江天台山、普陀山、天童寺、阿育王寺、杭州三天竺、常州天宁寺、扬州高雯寺,从佛门老宿研习经教,参究禅理。尔后又参访陕西终南山、四川峨嵋山、拉萨三大寺,经由西藏至印度、锡兰、缅甸等国。朝礼各国的佛迹,饱览各国的佛藏。这是一个当代的玄装,但他的任务不是取经,而是想在古老的佛教中,开拓出拯救现世的崭新的禅学精神。各国的佛俗,各个宗派的佛理都不相同。虚云这个苦行僧,虽然阅历八方,增长不少见识,但对于那最根本处——即如何洞开“心”眼,却依然感到无处行脚。尔后,他由缅甸回国,朝拜云南鸡足山,经贵州、湖南、湖北,朝拜安徽九华山,再到扬州高雯寺参予禅七法会。在禅七中,虚云因开水溅手,茶杯坠地,一声破碎,顿时使他悟透禅关。“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从此,虚云不再是一个无枝可栖的侯鸟了。他走进了赵州把守的禅关,以重振禅宗为已任,先后主持鸡足山钵盂庵、昆明云栖寺,曹溪禅宗六祖道场南华寺、乳源云门寺。上述古寺,由于他的主持,都一度中兴。1954年,虚云自山西大同云岗石窟至江西庐山大林寺养病。云居山有几位居士到大林寺参礼虚云法师,谈及云居山的情况,叹惜殿堂毁于二战时侵华日军炮火,明代铜铸毗卢佛埋没于荒烟蔓草。虚云听罢,恻然神伤。此时他已是116岁的垂垂老人,不顾体弱多病,世道危艰,仍发愿重振云居祖庭。他带着几个弟子来到云居山,搭盖一间茅棚住下来。虚云的影响力很大,听说他要重振云居祖庭,各地僧人纷纷前来依止,不到一年,就来了一百多位。这在佛教凋蔽的解放初期,实在是一大奇迹。虚云组织这些和尚,垦田开荒,种粮自养。恢复了禅宗五祖开创的,在百丈禅师手中发扬的家禅生活。解决了吃饭问题,制订好重建真如禅寺的方案并作了一些物质上的准备,两年后,即1956年,虚云督众修起了大雄宝殿、天王殿和钟鼓楼。又三年,真如禅寺的重建工作完成。一座规模宏大的佛教丛林出现在云居山中。这一年,虚云已是121岁的高龄老人了。他人生最后一个宏愿已经实现,但他似乎没有喜悦,而是怀着悲凉的心情在云居茅蓬中圆寂了。我这么说,并不是主观臆测,前面引过的他的自题法相的文字透露了他的思绪。那帧照片是他皈依佛教100周年的纪念。这长长的一个世纪,是中国历史中一个战乱频仍,枭雄竟起,内忧外患连年不断的时代。这就是虚云所说的“末法无端,谬欲出头”。照片所摄的1957年,又正值寺庙亦不能幸免的反右斗争,此时的虚云,岂止是“不获知音,徒自伤悲”呢?
赵州和尚认为参禅的要旨是“放下来”。虚云最后是什么都放下了的,连他的生命以及禅。我认为,虚云的一生,特别是晚年,有很浓郁的悲剧色彩。失手摔碎茶杯,使他开悟。但那时人世给予他的体验,还不能让他更深地理解什么叫“执”,什么叫“妄”。
按通常的说法,我们称僧道一类为边缘人物。透过这些边缘人物,我们更能体会到社会力量的盲目性和破坏性,也更能够理解什么是佛家追崇的不二法门。
我推测,真如禅寺山门上的“赵州关”匾,一定是出自虚云和尚的手笔。虚云在他的暮年,特别感到赵州所说的“放下”的重要性。
放下“妄”,放下“执”。否则,你进不了真如禅寺。
三
原以为进了山门就算进了寺门。却不是这样,两门之间,还隔着一片宽广的田畈。
一进山门,站在可以行车的洁净的田间道路上,我立刻被眼前的景色吸引。
一大片平坦的田畈,稻子收过,留在水田里的短短的稻茬,泛着星星点点的金黄。一条溪水在田畈中间蜿蜒流过,宛如围绕真如禅寺的一道彩虹。这是一个久旱的秋天,山下的一些小溪已经断流。这条溪水却仍然水流汩汩,无人捕捞的小鱼在卵石间嬉戏。溪岸及田塍潮湿的泥土,覆盖着青苔和一些羊齿植物。虽然早已过了霜降,它们仍是那么葱绿。畈田中三三两两的枫树,孤秀挺拔,火红的树叶在夕阳中散发着燃烧的诗意。准确地说,这田畈应该是山中的一块盆地。它的四周都是林木茂密的青山。